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开车离开了江边。直到后视镜里那片刺眼的亮黄色彻底消失,被灰扑扑的城市街景取代,我狂跳的心脏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窒息感却挥之不去。
手心里全是冷汗,握在方向盘上滑腻腻的。我不敢再看相机,把它远远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炭。可那张照片——那裂缝,那片黑暗,那个无声的“微笑”——却像用烧红的烙铁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闭眼就能看见。
是幻觉吗?是连日奔波劳累,加上那诡异江水和“诸事不宜”的心理暗示共同作用下的产物?我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去解构。一个被江水泡胀的怪异垃圾袋,在特定光线和角度下,因为膜的张力破裂,形成了类似眼睛和嘴巴的形状……这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得通。
但为什么,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份被某种非人存在“注视”过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顽固?
我没有直接回报社。我需要冷静,需要理清思绪。我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摇下车窗,让外面嘈杂的车流声涌进来,冲淡脑海里那死寂码头和粘稠江水的画面。我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尼古丁过肺,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镇定。
“诸事不宜……”我喃喃自语,苦笑。这老黄历,还真他妈的准。
手机响了,是主编老刘打来的。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才接通。
“陈默,怎么样?江边什么情况?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老刘连珠炮似的声音传来,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编辑部熟悉的嘈杂。
“刘主任,”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现场情况……比较诡异。江水确实是亮黄色,味道也很难闻,官方暂时没有明确说法。采访了一些市民,情绪比较恐慌。”
“诡异?怎么个诡异法?”老刘捕捉到了我语气里的不寻常。
我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提那个“包裹”。说出来,他会信吗?会不会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或者干脆认为我在编造耸人听闻的细节?
“就是……颜色太不自然了,而且江水的状态有点奇怪,流动感很差,像……像活的。”我最终还是避重就轻,选了一个相对容易接受的描述。
“活的?啧,写稿的时候注意点,别用太主观的词,容易惹麻烦。多引用官方和专家的说法,市民的反映可以写,但要平衡。重点是原因不明和市民关切,明白吗?”老刘熟练地指示着,“照片拍了吧?挑几张有冲击力的,但别太吓人。”
“拍了。”我瞥了一眼副驾上的相机,喉咙有些发干。
“行,尽快回来写稿,今天就要发,热点不能等。”老刘说完就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长长吐出一口烟。稿子要写,但那个“包裹”,我决定暂时不提。不是隐瞒,而是我需要先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我需要先确认,那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没有直接回报社,而是驱车去了市图书馆。我想查点资料,关于湘江的历史,关于这条母亲河过去是否发生过类似的,或者任何不寻常的事件。或许,能从故纸堆里找到一丝线索,来解释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
图书馆里安静得让人心慌,与外面那个正被黄色谣言搅得暗流涌动的城市仿佛是两个世界。我在地方志和水利档案的区域翻找了一个下午。湘江的历史悠久,水患、改道、战争、沿岸工业发展带来的污染……记录繁多,但大多是人类活动留下的寻常印记。直到我在一本几十年前出版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的民间轶闻集里,看到了一段不起眼的记载。
那是在描述清朝末年,湘江某段流域(巧合的是,距离我发现那个包裹的老码头区域并不远)曾连续数月江水浑浊泛异色,伴有恶臭,水中生物大量死亡或变异。更有沿岸村民传言,曾在夜间看到江中有“黄衣巨物”起伏,形如囊橐(tuo,一种口袋),吞吐江水,所过之处,鱼虾尽绝。当时民智未开,以为是河妖作祟,还请了道士做法,后来不知怎的,事情就不了了之,记载也语焉不详。
“黄衣巨物”、“形如囊橐”……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相机。囊橐,不就是一种包裹、口袋的样子吗?
难道,那不是现代工业污染的产物,而是某种……更古老、更诡异的东西?这段记载是真的民间传说,还是某种被遗忘的、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恐怖?
合上书本,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夕阳余晖中飞舞。我感到一阵眩晕,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重叠,让那份不安感变得更加沉重、更加具体。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近黄昏。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试图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但我发现,街上戴口罩的人似乎更多了,而且很多人行色更加匆忙,眼神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惶。路过几家超市,看到里面人头攒动,似乎是在抢购瓶装水和食物。
恐慌的涟漪,正在扩大。
我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一个本地新闻频道。主播正在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播报:“……关于湘江水色异常事件,市环保局联合多部门再次发布通告,初步排除已知有毒物质大规模泄漏可能,水质检测仍在进行中。专家推测可能为某种罕见藻类或微生物爆发所致,具体情况有待进一步研究。再次提醒广大市民,切勿接触江水,不信谣,不传谣……”
藻类爆发?微生物?官方依然在用这种看似科学的解释来安抚民众。但他们无法解释那亮得诡异的颜色,无法解释那甜腻的腥气,更无法解释我亲眼所见的那个……“包裹”。
回到报社,已经是晚上七点多。编辑部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异样。少了平日的喧闹,多了一种压抑的忙碌。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带着点同情,又有点欲言又止。
我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准备开始写稿。老张溜达过来,递给我一杯咖啡:“怎么样,跑了一天,有什么新发现?”
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老张,你早上说,环保局捞上来点东西,具体是什么,有更详细的消息吗?”
老张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我那朋友刚才又给我透了口风,说他们今天下午又组织人手,在几个重点河段打捞,确实又捞到几个类似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的心提了起来。
“说不清,”老张摇摇头,脸上也带着困惑和一丝恐惧,“他说,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像生物组织又像塑料的黄色膜,很有韧性,割都割不开。里面……里面好像是空的,又好像装着什么粘稠的液体,晃荡起来有声音。最怪的是,那些东西,一离开江水,那层膜就开始……萎缩,干瘪,最后变得像一层硬壳,里面的东西也很快蒸发或者渗漏掉了,什么都没留下。所以他们现在根本没法取样分析。”
膜?黄色?割不开?离开水就萎缩消失?
我放在键盘上的手微微颤抖。这描述,和我看到的那个“包裹”何其相似!
“还有更邪门的,”老张的声音带着气音,“参与打捞的人,有几个回来后就出现了异常。有的开始胡言乱语,说看到黄色的影子在眼前晃;有的皮肤上莫名其妙出现了黄色的斑点,洗不掉;还有一个,据说现在高烧不退,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老张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里透着惊惧:“他说……‘它在看着我们,它在水里生了根’。”
“它在看着我们……”我喃喃重复着,后背一阵发凉。这和我与那“裂缝”对视的感觉,如出一辙。
“陈默,”老张严肃地看着我,“你今天到底看到什么了?我看你回来脸色就不对。”
我看着老张,知道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大惊小怪的人。沉默了几秒,我最终还是打开了相机,调出那张在栈桥下拍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老张凑过去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猛地直起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他指着屏幕,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这……这他妈的……你拍的?!”
我沉重地点点头。
“在……在老码头那边?”他追问。
“嗯。”
老张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朋友说,最开始发现异常,就是在老码头附近河段……捞上来的第一个‘东西’,据说……据说上面也有一道裂口,像……像眼睛……”
我们两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这不是巧合。我看到的不是幻觉。
那个“包裹”,那个“裂缝”,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止一个。
它们从这变得亮黄色的湘江里来。它们可能还在不断地“出现”。
它们……在“看着”我们。
而接触过它们的人,正在被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污染”。
我低头看着电脑屏幕上新建的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这篇关于湘江水变的报道,我该如何下笔?写藻类爆发?写原因不明?
我知道一部分真相,一部分足以让人疯狂的真相。但我能写吗?写出来,谁会信?会不会引起更大的恐慌?或者说,这种恐慌,比起那正在水中悄然蔓延的、未知的恐怖,究竟哪个更可怕?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窒息感。身为记者,追寻真相是我的天职。但此刻,我手握着一块恐怖的真相碎片,却感到重若千钧,不知该如何安放。
窗外,城市的夜色渐深。而那条亮黄色的湘江,依旧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像一道溃烂的、发光的伤口,横亘在城市的心脏地带。
我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而我和那个“包裹”的对视,或许,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种看不见的印记。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