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个冰冷的笑容,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进了我三岁的记忆里,再也拔不出来。
从那以后,我变得很怕娘。不是怕她打我骂我——她很少那样做——而是怕她看我。她的眼神总像是在我身上寻找着什么,或者是在……计算着什么。那种感觉,就像王屠户看着栏里待宰的猪羊,掂量着从哪里下刀。
家里的气氛更沉了。阿奶开始频繁地往山里跑,有时会带回来一些用草叶包着的、根茎扭曲的奇怪东西,或者一包用黄纸符包着的香灰。她会在灶膛前,或者娘的床头,偷偷烧掉一些,嘴里念念有词,那烟雾带着一股辛辣又沉闷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有一次,我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经过阿奶虚掩的房门时,听到里面压低的说话声。是阿奶和……王婆子。
“……法子是有的,就看你们狠不狠得下这个心……”王婆子那沙哑的声音像砂纸在摩擦。
“只要能换来男丁,有什么不能的!”阿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狂热,“老陈家不能绝后!”
“需要引子……至亲姐妹的……最好是‘招’字辈的,名里带‘招’,才有‘换’的效力……”王婆子的声音更低了,像毒蛇在吐信。
我站在门外,穿着单薄的小衣,觉得从脚底板一路凉到了头顶。“招”字辈……至亲姐妹……那不就是我和姐姐吗?她们要拿我们“换”什么?换一个弟弟?
我不敢再听,蹑手蹑脚地跑回我和姐姐睡的那张小床,钻进被子里,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姐姐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招弟,你怎么了?冷吗?”
我紧紧抱住姐姐,把脸埋在她瘦弱的怀里,不敢说话。姐姐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味,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温暖和安全。
第二天,我发现阿奶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厌恶,而是多了几分审视,几分……难以言说的算计。她偶尔会摸摸我的头,那手干枯冰凉,像树皮刮过,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还会问我:“招弟,喜不喜欢弟弟啊?”
我怯生生地点头。阿奶就扯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好,好,招弟是个懂事的。”
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但阿奶指派给她的活计却一点没少。她常常累得脸色煞白,额头冒虚汗。有一次,她蹲着洗衣服,站起来时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是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想扶住她。
娘稳住身子,低头看到是我,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她伸出手,似乎想像以前那样摸摸我的脸,但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然后缓缓收了回去,只低声说了一句:“去玩吧。”
她指尖残留的冰冷,比打我更让我难受。
真正的恐惧,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降临。
闷雷在墨绿色的山峦间滚来滚去,闪电像巨人的鞭子,一次次抽亮漆黑的夜空,瞬间将屋里照得惨白,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狂风卷着雨水,拼命拍打着木窗,发出“哐哐”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想闯进来。
我们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压抑。阿爹闷头抽着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雷声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阿奶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嘴唇无声地翕动。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护着肚子。
姐姐挨着我,我们挤在一条长凳上,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突然,“啪”一声脆响,屋顶一片瓦被风掀落,摔在院子里,碎裂声格外刺耳。几乎同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个几乎要在头顶炸开的巨雷!
“轰隆——!”
屋子里那盏昏暗的电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姐姐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了我。
黑暗中,我听到阿奶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盖过了风雨:“时辰到了!就是现在!”
“娘……”是娘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为了陈家,必须这么做!”阿奶的声音不容置疑,“老大,按住盼弟!”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姐姐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是被捂住嘴的“呜呜”声。是阿爹!阿爹在黑暗中按住了姐姐!
“招弟!招弟过来!”阿奶的声音在黑暗中精准地指向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往后退,想躲起来。可是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是阿奶!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放开我!阿奶放开我!”我拼命挣扎,哭喊着。
没有人理我。阿爹沉默地制住姐姐,娘在角落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阿奶拖着我,一路走到堂屋正中央。又是一道闪电亮起,我惊恐地看到,屋子正中的地上,不知何时用锅底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红色字符,像扭曲的虫子。圆圈旁边,放着一个小碗,碗里是浑浊的、散发着腥气的液体。
王婆子白天带来的那包香灰,就撒在圆圈周围。
“进去!”阿奶厉声命令,把我往那个圆圈里推。
“不要!娘!娘救我!”我朝着娘的方向哭喊。
闪电再次亮起,我看到了娘的脸。她惨白如纸,脸上满是泪水,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她看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可是……可是她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没动。
她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那声巨雷劈碎了。连娘……也不要我了吗?
阿奶一把将我推进那个锅底灰画的圆圈里。我的脚踩在那些红色的字符上,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顺着脚底板直往身上钻。
“以女招娣,引凤还巢!血脉为引,香火为继!”阿奶用一种古怪的、高亢的调子嘶喊着,端起那个小碗,就要往我头上淋。
那碗里浑浊的液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我绝望地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
“哇啊——!”
一声婴儿尖利的啼哭,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狂风暴雨和屋内的混乱,清晰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僵住了。
阿奶的动作停在半空。
阿爹松开了捂着姐姐嘴的手。
娘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下身。
黑暗中,只有那一声接一声的、嘹亮而急促的婴儿啼哭在持续。
灯,啪地一声,又亮了。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娘瘫坐在地上,她的裤腿一片湿濡,混合着雨水和……血水?而在她两腿之间,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婴儿,正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阿奶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液体洒了一地,那股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她顾不上我,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拨开婴儿的双腿。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婴儿的哭声和窗外未停的雨声。
片刻之后,阿奶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
“怎么……怎么还是个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