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从门缝下渗出的阴影,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缓慢而执拗地晕开。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是一种比周围环境更深的、粘稠的黑暗,吞噬着从客厅投去的微弱光线。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伴随着那阴影的扩散,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陈默猛地将我往后拉,自己则横跨一步,完全挡在了我和那扇门之间。他的背脊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我能感觉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但他没有退缩。
“什么东西……”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叶尘没有动,他的视线死死锁住那片阴影,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其刺穿。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门缝:“看。”
那片阴影开始蠕动。
它不是平面的扩散,而是像有了生命般,从二维的缝隙中“流淌”出来,逐渐凝聚、升高。它没有具体的五官,没有四肢的轮廓,只是一个模糊的、大致呈现人形的漆黑轮廓,仿佛是由最纯粹的暗影编织而成。它站在门前,面朝我们的方向,尽管没有眼睛,但我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的、冰冷的恶意。
它向前“飘”了一步。
没有声音,没有重量,只是那片区域的黑暗变得更加浓郁,光线被进一步扭曲、吸收。客厅的灯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退后!”陈默低吼着,护着我向玄关方向挪动。我们已经无路可退,身后是那扇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公寓大门。
叶尘站在原地,他没有像陈默那样表现出明显的防御姿态,反而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感知着什么。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念诵着某种我听不清的音节,手指在身侧极快地掐算着。
那黑影又向前了一步。它掠过的地方,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碴。它无视了挡在前面的陈默,模糊的“头部”微微转动,那无形的视线越过陈默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就在它“看”过来的瞬间,我颈侧那个门栓形状的烙印,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不是皮肤表面的刺痛,而是更深层的,仿佛那无形的门栓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狠狠地、试图将它从我血肉中拧下来的撕裂感!
“啊——!”我痛呼出声,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潇潇!”陈默惊骇回头,看到我痛苦扭曲的表情和死死捂住脖颈的手,眼睛瞬间红了。恐惧在这一刻被愤怒和保护欲压倒,他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长柄雨伞,朝着那逼近的黑影狠狠抡了过去!
“滚开!”
雨伞穿透了黑影,没有遇到任何实体阻碍,像是划过了冰冷的空气。但黑影的动作顿住了。它那模糊的轮廓波动了一下,仿佛被激怒了。
下一秒,陈默手中的雨伞,从接触黑影的那一端开始,迅速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霉斑,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干裂,最终“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地,摔成一堆朽木碎屑。
陈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以及地上那迅速化为飞灰的伞柄,脸上血色尽失。
黑影不再理会陈默,它的目标明确,继续向我飘来。距离更近了,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冻结灵魂的寒意,以及其中蕴含的、浓烈的陈旧与死寂的气息。它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是一段更加凝聚的黑暗,朝着我的脖子探来。
颈侧的剧痛更加猛烈,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皮肉之下,那无形的门栓被转动时发出的、细微却令人疯狂的“咔哒”声。视野开始模糊,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那黑暗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敕!”
一声清冽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客厅中炸响。
是叶尘!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沁出。他以血为墨,在空中极快地划过一个复杂而古奥的符号。那符号甫一成型,竟泛起了淡淡的、肉眼可见的金红色光晕,带着一股灼热而刚正的气息,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他挥手将那血符打向黑影!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水,一阵尖锐的、非人的嘶鸣(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脑海)猛地爆发开来!那黑影接触到血符的部分,瞬间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溃散,冒起阵阵黑烟。它整个轮廓都变得不稳定起来,向后缩去,那无形的注视中,充满了怨毒与惊怒。
它似乎极其畏惧叶尘的血符。
叶尘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渊。他一步跨前,挡在了我和黑影之间,与陈默并肩而立。他指尖的血并未凝固,反而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继续缓缓渗出。
“它不是冲着你来的,陈默。”叶尘的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恐惧,“它是被‘门’引来的,或者说,它就是‘门’的一部分……是过去附着在那扇旧门上的‘东西’。”他的目光扫过我痛苦不堪的脸,“而潇潇……成了那扇‘新门’的‘门栓’。”
门栓……
我脖子上的剧痛和那被拧动的感觉,印证了他这匪夷所思的猜测。我不是被标记,我是成了这诡异仪式的一部分,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被安装在“门”上的零件!
“那怎么办?!”陈默急声道,看着叶尘指尖的血,又看看那暂时被逼退、却仍在周围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黑影,“怎么才能救潇潇?怎么才能把这鬼东西送走?!”
叶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深红色的卧室门,眼神闪烁不定,像是在急速思考、权衡。
就在这时,那被血符灼伤的黑影,在短暂的退缩后,再次发生了变化。它不再试图直接冲过来,而是猛地散开,化作无数缕更加稀薄的黑色烟气,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沿着墙壁、天花板、地板,向着我们缠绕过来!同时,那扇紧闭的卧室门,开始发出“砰砰”的撞击声,一声比一声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想要破门而出!
整个公寓都在微微震动,灯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各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家具的摩擦声、墙壁开裂声、水管空洞的呜咽声……这方空间,正在变得极不稳定,濒临崩溃!
“没有时间犹豫了!”叶尘猛地看向陈默,眼神决绝,“只有一个办法!必须‘破门’!在它完全和这个空间融合,把我们也变成这里的一部分之前!”
“破门?怎么破?”陈默看着那扇坚固的实木新门,又看看周围无处不在的黑色烟气,脸上满是绝望,“我们根本靠近不了!”
“不是物理上的破坏!”叶尘语速极快,“是‘理’!是打破它存在的‘规则’!那场草率的‘安门’仪式,加上潇潇这个活体‘门栓’,构成了一个残缺的‘契’。黄历禁忌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在错误的日子,以错误的方式,完成了一个错误的‘门’的闭环!”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的血滴落在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竟将地面上缠绕过来的一缕黑气灼烧消散。
“陈默,相信我!”叶尘盯着陈默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看到什么,抱紧潇潇,保护好她!剩下的,交给我!”
陈默看着叶尘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坚定,又回头看了一眼痛苦蜷缩、脖子上那门栓烙印已经变得紫黑、仿佛要渗出血来的我,猛地一咬牙:“好!信你!”
他不再去管那些蔓延的黑色烟气,转身紧紧将我抱住,用他宽阔的后背对着那混乱的中心。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与我颈间的冰冷剧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叶尘见陈默做好准备,不再迟疑。他猛地转身,面朝那扇不断被撞击、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卧室门,以及周围翻滚涌动的黑暗。他双手再次抬起,十指翻飞,结出一个又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这一次,我听清了一些模糊的字节,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言,带着苍茫而沉重的力量。
随着他的诵念和结印,他周身似乎散发出一种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将那试图缠绕上来的黑色烟气逼退。他指尖流淌出的鲜血,不再滴落,而是悬浮起来,如同有生命的红色灵蛇,在他身前交织、盘旋,勾勒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复杂的血色符箓。
那符箓的光芒越来越盛,与卧室门内传来的撞击声、周围空间的扭曲震动形成了对抗。
“以血为引,以念为锋!”叶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力量,“此门不当立,此契不当存——破!”
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那巨大的血色符箓,如同燃烧的陨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轰然撞向了那扇深红色的卧室门!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爆炸。
在血符接触门板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响,从门板上传来。
那扇坚实厚重的实木门,从血符撞击的中心点开始,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透出的不是木屑,而是……一种扭曲的、不稳定的黑白光影,仿佛门后连接的不是卧室,而是某个混乱的时空裂隙。
与此同时,我脖子上的剧痛达到了顶峰!那“门栓”仿佛被一股巨力硬生生从我血肉中拔出!
“呃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裂了。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的吸力,从那扇布满裂纹的门上传来!不是针对我们的身体,而是针对那弥漫在整个空间的黑暗,以及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扭曲黑影!
“吼——!”
那黑影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不甘和怨毒的无声咆哮,它那散开的形体被强行聚拢,化作一道黑色的流梭,挣扎着、扭曲着,被那股吸力强行拖拽着,拉向了门上的裂纹,最终被彻底吞噬了进去!
周围缠绕的黑色烟气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空间的震动停止了。
灯光不再闪烁,恢复了稳定(虽然依旧昏暗)。
那扇卧室门上的裂纹,在吞噬了黑影之后,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几秒钟后,门板恢复了原状,光滑如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地上断成两截、化为飞灰的雨伞,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淡淡霉味和血腥气,以及我脖子上依旧残留着剧烈痛楚和那个虽然颜色变淡、但轮廓仍在的暗红色门栓烙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恐怖是真实的。
吸力消失了。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
陈默依旧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呼吸粗重。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一些,低头查看我的情况:“潇潇?潇潇你怎么样?”
我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浑身脱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颈间的剧痛正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眨了眨眼。
叶尘站在我们前方,背对着我们。他维持着推出符箓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疲惫,甚至有些佝偻。
良久,他才缓缓放下手臂,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哀伤。他指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依旧能看到翻开的皮肉。
他看了一眼相拥的我们,目光在我脖子淡化的烙印上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只是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公寓大门前,伸手轻轻一拉。
“咔哒。”
门,应声而开了。
门外,是熟悉的楼道,声控灯因为听到动静而亮起,投下昏黄却正常的光线。夜晚城市的喧嚣声、邻居家隐约传来的电视声,重新传入耳中。
我们……回来了。
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陈默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压抑都吐出来。他扶着我,对叶尘说道:“叶尘,多谢……我……”
叶尘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声音沙哑而疲惫:“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没有看我们,率先走出了房门。
陈默扶着我,紧随其后。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深赭红色的卧室门。
它静静地关着,和无数普通人家的卧室门一样,平凡无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脖子上的烙印还在,虽然变淡,却并未完全消失,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而叶尘……他究竟是谁?他为什么懂得那些?他眼神里的哀伤从何而来?
这些问题,和那扇门背后的秘密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走出了这间公寓,楼道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噩梦似乎暂时结束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那扇被强行“破”开的门,那被吞噬的黑影,以及我身上这诡异的“门栓”烙印……它们真的就此彻底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对“门”,产生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