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当天光顺着窗棂的缝隙,从浓黑的墨色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时,苏凌月才从那短暂的、噩梦缠身的浅眠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隔着中衣,那只装着她全部希望与秘密的锦缎香囊依旧在,带着她微弱的体温。里面,“药引”纸包和母亲的当票紧紧地贴在一起,像两块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午时……」
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尚早,距离那个决定生死的时刻还有几个时辰。
但这几个时辰,无疑是她两世为人最难熬的。
清风苑乃至整个将军府都安静得可怕。自从禁军接管,府里的下人们便都成了惊弓之鸟,连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弄出半点声响。这种死寂,比昨日赵弈带来的杀机更让人窒息。
苏凌月强迫自己站起来。她不能等,干等着只会让恐惧和猜疑将她吞噬。
她需要做点什么。
“云香。”她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睡而有些沙哑。
“小姐。”云香几乎是立刻推门而入,她显然也一夜没睡,眼下两团乌青,手里却捧着一盆刚打来的热水。
“去把府里的账房,陈伯,请过来。”苏凌月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一边冷静地吩咐道。
“陈伯?”云香一愣,“小姐,您找他做什么?他……他只是个管账的下人啊。”
“从现在起,不是了。”苏凌月将毛巾扔回水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寒光,“父亲和兄长不在,这府里的大小事务,我说了算。我倒要看看,这金碧辉煌的将军府,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云香心中一凛,不敢再多问,连忙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灰色棉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被带到了苏凌月的面前。他就是陈伯,苏家的老账房,据说从苏凌月未出生时便在府里了。
“老奴……参见大小姐。”陈伯跪在地上,身体有些发抖,不敢抬头。
“陈伯,起来吧。”苏凌月坐在主位上,声音平静无波,“我今日找你来,没有别的事。府里遭了难,禁军在外,人心惶惶。我身为苏家嫡女,总得知晓府里还有多少余粮,能让我们这些人……撑到什么时候。”
她的话说得很巧妙,既是示弱,也是试探。
陈伯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些,他站起身,依旧恭敬地垂着头:“大小a姐说的是。府中的田庄、铺子虽都被查封,但库房里常备的银两和粮食,支撑个一年半载,还是不成问题的。”
“是吗?”苏凌月淡淡地反问,她伸出手,“把账本拿来我看看。”
陈伯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但还是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得发亮的账本,呈了上去。
“大小姐,账目……账目都在这里了,每日的流水都清清楚楚。”
苏凌月接过账本,没有立刻翻开。她只是用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
“陈伯,”她忽然开口,“你可知,我母亲的嫁妆里,有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陈伯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惶恐:“大小姐……您……您怎么会……”
“看来你知道。”苏凌月笑了,那笑容却没有半分温度。
她猛地将那本账册翻开,纸张被她翻得“哗哗”作响。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而是径直翻到了最后几页的“杂项”支出。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条十年前的记录上。
“乙亥年,冬月,府内修葺,支银五千两。”
她的目光又往前翻了几页。
“甲戌年,夏,采买绸缎,支银三千两。”
“癸酉年……”
她的手越翻越快,脸色也越来越沉。每一笔看、似寻常的、用于府邸日常开销的款项,数额都大得惊人。一年又一年,这笔亏空累积下来,早已是一个天文数字。
“陈伯。”苏凌月“啪”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抬眼看着他,那双眸子利如刀锋,“我苏家是将军府,不是皇宫。光是这十年间,用在修葺和采买上的银子,就高达八万两。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我们这将军府,是用金子砌的墙,还是用银子铺的地?”
陈伯“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次是真的抖如筛糠。
“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他不住地磕头,“这……这都是……都是……”
“都是谁?”苏凌月厉声追问。
“是……是……”陈伯面如死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咬牙,指向了一个苏凌月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是老夫人!是老夫人啊!”
「祖母?」
苏凌月如遭雷击。
“是老夫人这十年来,陆陆续续从账房支取了银两,说是……说是要补贴她的娘家,周家。”陈伯像是豁出去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老夫人说,苏家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可她的窟窿越来越大,老奴实在是填不上了……直到……直到夫人她发现了。”
苏凌月只觉得浑身发冷。
“夫人发现后,没有声张,只是……只是拿了自己的嫁妆,去……去当铺死当,填补了最大的一笔亏空。”
“夫人她……她不让老奴告诉将军,也不让老奴告诉您。她说,家丑不可外扬,她怕将军和老夫人离了心……”
“噗——”
苏凌月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全明白了。
她那温婉贤良的母亲,不是病死的。她是被她那贪得无厌的婆母,和这个腐烂的将军府,活活耗死的!
而她自己,前世今生,竟都被蒙在鼓里!
「蛀虫……原来真正的蛀虫,就藏在自家后院!」
苏凌月死死地握着那张当票,它此刻比赵辰的“药引”还要烫手。
她原以为的敌人是赵弈,是皇帝,是赵辰。可到头来,她才发现,第一个将苏家推向深渊的,竟是她名义上的“亲人”!
“大小姐……大小姐您没事吧?”陈伯被她那煞白的脸色和嗜血的眼神吓得不敢出声。
苏凌月缓缓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陈伯,你今日所言,可敢对天发誓?”
“老奴敢!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好。”苏凌月站起身,“你先回去,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些账本,我留下了。你记住,从今往后,你的主子只有我一个。”
“老奴……遵命。”
陈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苏凌月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她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和悲痛,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冰冷的、自嘲的低笑。
就在这时,云香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小姐!不好了!”
苏凌月的心猛地一提。
“午时……午时到了!宫里的太医,已经到了府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