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那碗所谓的“续命汤”黑如浓墨,散发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腐土的奇异苦香。小安子没有半分犹豫,他捏开苏凌月那因昏死而紧闭的牙关,动作粗暴地将那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汤药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
滚烫的药液顺着喉咙一路烧灼而下,像一条火线冲入了苏凌月冰冷的四肢百骸。
那支插在她肩胛骨上的羽箭早已被太医拔出,伤口做了最紧急的处理。但箭矢上的倒钩带出的大块血肉,以及她强行撞柱所受的内伤,早已让她油尽灯枯。
此刻,这碗虎狼之药,便是在强行将她从鬼门关往回拉。
剧痛。
难以言喻的剧痛。
昏死中的苏凌月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她的身体在冰冷的床榻上剧烈地抽搐起来,那不是复苏,更像是被烈火焚烧时的本能挣扎。
赵辰站在床边,冰凉的手指依旧停留在她的额角。他静静地看着她在药力下痛苦地痉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殿下,”总管太监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陛……陛下回宫后,龙颜大怒,已连夜将龙鳞卫指挥使李斯……下狱了。”
赵辰的手指微微一顿。
“哦?”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听不出喜怒。
“陛下还下令,”总管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彻查礼部……周严一案的所有卷宗,凡是与三皇子……与周严有所牵连的官员,一律……停职反省。”
“停职反省……”赵辰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知道,这四个字,比直接下狱还要狠。
……
承恩殿的血腥味尚未散去,一场更猛烈的政治风暴已经席卷了整个天启城。
如果说,苏凌月掀翻的是一场琼林宴。
那么皇帝的雷霆震怒,掀翻的就是整个文官集团的“铁饭碗”。
科举。
这是立国之本,是文官集团赖以生存、用以制衡武将勋贵的最大根基。
周严,作为礼部侍郎,作为这场科举的主考官之一,他不仅仅是赵弈的门生,他更是整个江南士族的领袖。他被下狱,林玉风被处斩,这不仅仅是“舞弊案”,这是皇帝在借着苏凌月这把刀,狠狠地砍向了那些盘根错节、早已让他不胜其烦的世家门阀!
天刚蒙蒙亮,无数的奏折便如雪片般飞入了皇宫。
但这些奏折,没有一封是为赵弈求情的,更没有一封是为周严辩解的。
所有的人,都在“弹劾”!
“臣,御史中丞王安,弹劾周严结党营私,霍乱国本,请陛下满门抄斩,以正视听!”
“臣,吏部尚书张廷玉,弹劾礼部上下监管不力,尸位素餐,请陛下降旨,严惩不贷!”
那些昨日还与周严称兄道弟、推杯 huan 盏的同僚,此刻仿佛都成了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他们迫不及待地要与周严划清界限,要用最恶毒的言语来咒骂这个“败类”,以彰显自己的清白。
整个文官集团,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而陷入了疯狂的自保。
他们噤声了。
再没有人敢提“国本”,再没有人敢提“祖宗之法”。因为苏凌月那玉石俱焚的纵身一跃,已经将那块写着“公平公正”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他们怕了。
他们怕的不是苏凌月这个“女鬼”,他们怕的是御座之上那个终于找到了“借口”的皇帝。
皇帝要“重考”,要“彻查”。
这意味着,在这场大清洗结束之前,他们所有人的乌纱帽,都悬在苏凌月那摊尚未干涸的血迹之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看似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最后关头替“三弟”说了几句“公道话”的太子赵辰,却早已坐着软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东宫。
他关上了宫门,称“圣驾受惊,心悸复发”,谢绝了所有人的探望。
他将自己,再一次藏回了那副“病弱”的、无人敢触碰的壳里。
偏殿内。
苏凌月的手指猛地动了一下。
那股焚心蚀骨的药力终于开始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剧痛。
她缓缓地,睁开了沉重如铅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帐顶。不是清风苑熟悉的流苏,而是一种绣着繁复暗纹的深色锦缎,压抑而又华贵,带着皇家特有的冰冷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混杂着她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那碗“续命汤”残留在口中的、令人作呕的苦涩余味。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冰冷。
她试着动一下手指,换来的却是肩胛骨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支羽箭留下的伤口,仿佛被灌入了滚烫的铁水,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疯狂惨叫。
五脏六腑也像是被重锤砸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她……活下来了。
活在了这场由她亲手点燃、却由太子赵辰收割的政治风暴之后。
「赵辰……」
她猛地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
“醒了?”
一个冰冷的、不带半分温度的声音从床榻边响起。
苏凌月艰难地转过头。
赵辰就坐在离她不过三步之遥的圈椅上。他换下了一身朝服,依旧是那件月白色的常服,手中捏着一方干净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指尖,仿佛在擦拭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他还是那副病弱的模样,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仿佛刚才在承恩殿上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却清明、锐利,不带半分病气。
他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件刚刚淬火成型、尚在冒着白烟的兵器。
“恭喜你,苏大小G姐。”他将丝帕丢在一旁,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你这把刀,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