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斗森林深处万妖密谋的气息,尚未穿透古月一族那古老厚重的青石寨墙。
寨中一切如常,白日喧嚣,夜晚沉寂,仿佛一座被遗忘在莽莽山林中的孤岛。
只有那些最敏锐的猎手,才能从细微的裂隙中嗅到一丝不同。
任务堂内依旧人声鼎沸,弟子们为贡献点奔忙。
朔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兑换清单的投影光幕前,目光平静地滑过那些标注着“缺货”或“限量”的条目。
止血藤、青钢石、三阳草……
这些往日里并不难寻的疗伤、炼器、制符基础材料,名字后面刺眼的红色标注越来越多,兑换所需贡献点也在无声无息地爬升。
他默记下几项变动最大的材料名称,转身离开,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夜色如墨汁般在古月族地晕染开来。
朔源盘膝坐在自己那间简陋木屋的硬板床上,并未吐纳修炼。
他指尖微动,一只通体呈现浑浊土黄色泽、形如幼蝉的蛊虫悄然浮现,静静趴在他食指上,微不可察的翅膀轻轻震动,发出一种常人无法听闻的、奇异的低鸣。
这是二转土道蛊虫——地听蛊。
它的能力并非惊天动地,却能在特定范围内,将地面传递的微弱震动转化为模糊的信息片段,如同在浑浊的水中捕捉游鱼的影子。
朔源缓缓闭上双眼,意念沉入。
地听蛊的感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无形的涟漪,以他为中心,谨慎地向下、向四周扩散开去。
泥土的蠕动、远处溪水的流淌、寨墙下暗渠的呜咽……
无数杂乱的背景噪音被过滤。他耐心地等待着,像蛰伏在淤泥深处的鳄鱼。
终于,一丝异样的震动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泥土和岩石,带着一种独特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从极深的地底传来。
这节奏沉重、压抑,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带着某种原始的蛮力,隐隐透出嗜血的渴望,绝非古月寨内任何一处工坊的锻造锤音所能比拟。
方向,正南偏西,深入翻斗森林核心区域!
朔源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精准地截取了这股震动波中最核心、最独特的几个频率片段,牢牢烙印在脑海深处。
这如同野兽心脏搏动般的节奏,与他在家族典籍《异兽志·狼部》残篇里读到过的一种描述隐隐吻合——
狼妖部族大型集结时,其精锐战兵在特定仪式中同步踏地的古老战鼓之律!
地听蛊的翅膀停止了震动,疲惫地蜷缩起来。
朔源睁开眼,幽深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计算。
他小心地将蛊虫收回空窍温养。
危险的气息,正从南方那被称为“万妖窟”的禁地深处,如同无声的瘴气,悄然弥漫而来。
这消息本身并无价值,但当它被握在正确的人手里,便是一块撬动利益的支点。
翌日清晨,古月山寨东市尽头,一间门脸破败、招牌歪斜、只挂着一块油腻腻“杂”字木板的旧货铺里弥漫着一股腐朽木料和陈年兽脂混合的怪味。
光线昏暗,货架上堆满了蒙尘的矿石、风干的兽爪、断裂的兵刃等杂物,几乎无人问津。
朔源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滑入铺内最深的阴影角落。
柜台后,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得几乎遮住眼睛的老掌柜,正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慢吞吞地擦拭着一块布满锈迹的青铜残片。
朔源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柜台上,用灵力快速勾勒出几个极其简略的符号——
那是狐族内部流通的一种古老密文变体,代表“深埋”、“利爪”与“隐秘交易”。
老掌柜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看见。
但他那双浑浊不堪、藏在厚重眼皮下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锐利目光,在朔源脸上极其短暂地扫过,快得如同错觉。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像是被痰卡住,手中擦拭的动作方向未变,却极其隐蔽地屈起小指,在柜台内侧某处凸起上敲了三下。
朔源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暗号已通,饵已放出,只等鱼儿自己咬钩。
交易发生在三天后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地点是山寨西侧废弃多年的引水涵洞深处。
空气潮湿冰冷,混合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苔藓腐败的气息,洞顶渗下的水滴在死寂中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朔源静静立在涵洞深处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旁,宛如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黑暗中,只有他指尖萦绕的一缕微弱月光(来自月光蛊的微光),勉强照亮他身前一小块区域。
轻微的、带着水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出现在微弱的光圈边缘。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尖俏的下巴和几缕银白色的发丝。
一股极其淡雅、却又带着一丝野性甜腻的冷香,悄然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来人没有开口,只是伸出一只苍白修长、指甲尖利的手。掌心向上,静静摊开。
朔源同样沉默,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兽皮袋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截森白的兽骨,约莫半尺长,骨体粗壮,表面布满细密交错的深刻划痕,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力强行撕裂。
最触目的是骨头的两端,一端残留着半片巨大的、带着弧度的爪尖,漆黑如墨,即使在微光下也泛着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泽;另一端则带着几缕凝固发黑的、明显属于某种大型狼兽的毛发。
他将这截散发着浓郁血腥与凶戾气息的狼妖臂骨,轻轻放在那只苍白的手掌上。
斗篷下的身影似乎微微一震,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冰冷的爪尖和毛发。
随即,那只手迅速收回,消失在宽大的袖袍中。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用某种黑色枯叶层层包裹的扁平物件被抛了出来,无声地落在朔源脚边。
朔源没有低头去捡,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那抹冷香也如同出现时一般,迅速消散在涵洞浑浊的空气里。
直到确定对方气息彻底远离,朔源才俯身拾起那黑色枯叶包裹。
指尖灵力轻吐,枯叶无声化为粉末,露出里面一页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的暗黄色兽皮纸。
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极其复杂的构造图,线条精密得令人头皮发麻,旁边标注着蝇头小字。
图纸顶部,几个扭曲如蛇的古篆赫然在目——荆棘毒瘴蛊。
一种以阴狠歹毒、布设简易着称的二转陷阱类蛊虫!其核心材料,正是极其罕见、需以特定剧毒妖物血液培育的“鬼面荆棘藤”种子。
朔源指尖拂过图纸上那扭曲的荆棘图案,幽深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出了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锐利光芒。
这图纸的价值,远超那截狼妖残骨。
很好。
数日后,古月山寨核心区域,族长古月言那间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厚重的隔音符文在门窗上流转着微光,将内外彻底隔绝。
古月言端坐主位,他身形高大,面容威严,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三位长老分坐两侧,俱是须发皆白,神情严肃。
“消息已经反复确认了……”
坐在左侧下首、主管情报与刑罚的古月漠尘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翻斗森林深处妖气异动远超往年,狼部活动轨迹异常频繁,大量低阶妖兽被驱赶、吞噬……种种迹象,与古籍记载中‘大战前兆’吻合度极高。尤其是……狼部!”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厅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
上一次兽潮留下的创伤还未完全平复,古月一族元气大伤,至今未复。
新的风暴,却已迫在眉睫。
“备战!即刻起,全族进入最高战备!”
古月言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所有物资统一调配,由漠尘长老负责。任务堂所有非紧急任务暂停,贡献点兑换优先保障疗伤、防御类物资。所有适龄子弟,无论修为高低,全部纳入战时编制!族学停课,所有资源向战备倾斜!”
命令一条条发出,冰冷而高效。
长老们肃然领命。
“族长……”
坐在右侧的古月水城长老眉头紧锁,脸上沟壑显得更深,
“我们力量有限,防线太长。狼族若真全力扑来,首当其冲的几处隘口哨卡…恐怕守不住多久,只能是预警和拖延的弃子。”
他话语中透着一丝不忍和无奈。
古月言目光扫过面前一张摊开的、标注着古月山寨周边地形与防御点的兽皮地图。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落在地图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黑岩谷哨卡”。
那是深入翻斗森林边缘、位置最为突出孤立的一个前哨点。
“弃子……也需要价值。”
古月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冷酷的权衡,
“黑岩谷,位置险要,是狼部最可能选择的突袭跳板之一。守在那里的人,必须足够……坚韧,能最大程度地消耗敌人,为我们主寨赢得部署时间。”
他的指尖在“黑岩谷”三个字上重重一点。
“朔源……”
古月言缓缓吐出这个名字,眼中没有任何温度,
“此子心性坚韧近乎冷酷,手段狠辣,行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家族供养他至今,是该他‘回报’的时候了。
传令,即日起,朔源调任黑岩谷哨卡值守队长,统领该处所有防务!非我手令,不得擅离!”
一个筑基初期的弟子,统领最危险的前哨?
这无异于将他钉死在必死的祭坛上!
水城长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古月言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命令迅速传达到了朔源手中,没有任何解释,只有冰冷的调令文书和一张标注着“黑岩谷”位置的简陋地图。
朔源看着文书,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接到一个普通的日常任务。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简陋的地图,随手将其收起。
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
先不说,族长古月言近来种种反常举动都透着对灵石的贪婪,以他年岁未满族规要求为由,迟迟不肯批准他继承父母留下的丰厚遗产,这背后的算计再明显不过:
无非是盼着他在某次九死一生的任务中丧命,好顺理成章地将那笔财富据为己有。
而且在家族高层眼中,他这种出身旁支、性情孤僻、难以掌控又潜力有限的弟子,本就是最佳的炮灰人选。
尤其当他展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坚韧”时,这种命运几乎早已注定。
他回到木屋,开始整理行装。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和效率。
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只蛊虫的状态,将空窍内温养的月光蛊、酒虫等核心蛊虫调整到最佳。
然后,他取出了那张用狼妖残骨换来的“荆棘毒瘴蛊”图纸。
目光在那些繁复精密的构造图和材料清单上快速扫过。
鬼面荆棘藤种子、腐心草汁液、三眼蟾蜍的毒腺、阴煞地脉的浊气结晶……
大部分材料他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悄然收集齐全,只差最后几样关键辅材。
接下来的几天,朔源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山寨的各个角落。
任务堂的边角柜台、东市偏僻的摊位、甚至是一些名声不佳的掮客门前。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用手中积攒的灵石、贡献点,甚至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小玩意”,不动声色地兑换、交易,将图纸上最后所需的材料一点点凑齐。
当最后一小块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浊气结晶落入囊中时,朔源眼中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他带着简单的行囊和鼓鼓囊囊的材料袋,孤身一人离开了山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西南方向、那片被称作“黑岩谷”的莽莽山林之中。
那里,是风暴即将登陆的第一道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