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姜明子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廊道,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脚下是干净整洁的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一条宽阔的甬道笔直通向远方。
甬道的尽头,是数百级依山势而建的厚重石阶,巍峨耸立,气势恢宏。
石阶之上,一座规模宏大、香烟缭绕的道观静静矗立。
道观的墙壁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色调,并非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自然古朴与庄严肃穆。
高大的观门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大牌匾,上书三个笔力虬劲、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大字——
缝尸教。
牌匾两侧,是一副同样古朴的对联:
上联:缝残补缺塑不朽
下联:尸解蜕凡证长生
鼎盛的香火化作浓郁的白烟,如同薄纱般笼罩着整座道观,在阳光照射下,光晕流转,倒是冲淡了几分名号的阴森,显得颇有几分仙家气派。
“无忧道友,我就带你到此了。”
姜明子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玄虚子师弟此刻应在主殿之中。看在我的情面上,只要不涉及教内核心机密,你有什么疑问,他应当都会为你解答。我便先行告辞了。”
对此,无忧并不觉得意外。
姜明子带他来此,已是偿还了因他斩杀那诡异道士、间接保护了姜婆婆的因果。甚至提前打好了招呼,让他能直接见到缝尸教的高层,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的场合,姜明子确实不便再参与,否则难免会让那位玄虚子道长觉得欠下人情。
“多谢姜道友引路。”无忧拱手道谢。
姜明子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
他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是平淡地补充道:
“对了,你出来时日尚短,或许不知。洛川城及周边地域,入夜后皆有宵禁。切记,天黑之后,莫要在外随意走动。最好尽早寻一处稳妥的住所落脚。
若实在无处可去,我缝尸教也有几间方便香客的厢房。你届时只需提一句我的名号,玄虚子师弟看在我的面子上,应当不会拒绝。”
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番提醒却颇为细致周到。
虽然不知道入夜宵禁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既然对方特意提醒,应该是什么深层原因在其中。初来乍到,只要能确定对方无恶意,照做便是。
正所谓,听人劝,吃饱饭。
至于什么“出来时日尚短”,虽然感觉听起来怪怪的,但无忧便默认对方是在说从帝君庙庇护范围出来一事,倒也勉强算是解释得通。
“多谢告知。”无忧再次道谢。
“不客气。”
说话间,姜明子的身影已悄然融入道观侧面的廊道阴影中,消失不见。
无忧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踏上那长长的石阶。
石阶厚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尘埃之上。
来到主殿那高大却略显沉重的门前,殿内光线偏暗,香烟缭绕,一时看不清内里详情。
无忧正踌躇着该如何通报或是寻找那位玄虚子道长,一个身影便主动从缭绕的烟气中迎了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深蓝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士。他手持一柄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一开口,那语气却直接破坏了他那仙气的外表:
“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士唱了声道号,目光如电般扫过无忧,尤其是在他背后那显眼的剑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吹胡子瞪眼道:
“贫道玄虚子!你就是姜师兄信里说的那个……跑来打扰道爷我清修悟道,飞升成仙的小子?”
看到老道士这副看似脾气火爆、实则眼神清明并无多少真正怒意的模样,无忧心中反倒安定了些许。
比起姜明子那种深藏不露的平淡,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似乎更容易打交道。
他微微一笑,同样一本正经地拱手回礼:
“道长好。在下皇极无忧,道号……元始天尊。当然,道长也可尊称吾为——玉清圣境虚无自然元始天尊。”
话音刚落!
主殿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
接着……
“哎呦我的无量天尊!”玄虚子老道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表情!
他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瞬间出现在无忧面前,枯瘦的手掌快如闪电般就朝着无忧的嘴巴捂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你小子疯了?!活腻歪了别拉着道爷我一起垫背!三清的完整尊号也是你能在这地方随口乱喊的?!”
无忧似乎早有预料,抬起的手臂恰到好处地挡开了老道的手,脸上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我在家……在荒古其他地方也没少喊啊!反倒是某位道长,我人还没进门,话没说两句,脾气就这么冲?
等会儿我真开始问问题,是不是没说几句就要摔拂尘让我滚蛋啊?”
当然,无忧还没那么小气,什么脾气好不好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事,只有最后一条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而且荒古又不是洪荒,不存在真的三清,自然也没必要如此忌讳。
他看了那么多书又不是白看的。
不过毕竟是在人家道教的地盘,该有的尊重,确实还是应该注意点的。
玄虚子被无忧这倒打一耙弄得一愣,气极反笑:“嘿!看不出来,你这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小屁孩,还挺记仇!”
“我只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外表显得年轻了些罢了。”
无忧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诌,“保不准我其实是年近古稀、游戏风尘的老妖怪呢?”
“拉倒吧!”玄虚子嗤笑一声,拂尘一摆,
“年过古稀对凡人算高寿,对咱们修道之人来说算个屁的老妖怪!骨龄做不得假,你小子撑死了也就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显然看穿了无忧的真实年龄。
眼见无忧挑眉,似乎还想狡辩,玄虚子当即脸色一肃,打断了他:
“你也别跟老道我胡扯!你先老实告诉我,之前……还有没有像刚才那样,直呼过三清的完整尊号?”
他的神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后怕。
见老道神色不似作伪,无忧也收敛了玩笑之心,皱了皱眉。
他刚想说有,但仔细回想,来到这个诡异的时代后,似乎……刚才确实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报出这名号。
“没有,刚才那是第一次。”无忧肯定地回答。
玄虚子闻言, 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放心。
他像是感应着什么般,围着无忧转了一圈,仔细探查他周身的气息,确认并无异常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大殿,在一众香客好奇的目光中,仰头望天。
只见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并无任何天象异变的天怒之兆。
老道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一脸疲惫地走回殿内,看着满脸好奇与探究的无忧,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算老道我怕了你了。看在姜师兄的面子上,有什么问题就赶紧问吧!问完了赶紧滚……呃,老道是说赶紧离开。”
他硬生生把“滚蛋”二字咽了回去。
无忧也不墨迹,立刻问出了第一个,也是他最疑惑的问题:
“玄虚子道长,您刚才为何如此紧张?直呼那名号……有何不妥?”
玄虚子闻言,反而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无忧,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你一个从仙境里出来的修士,外出历练之前,你家师长难道就没给你普及一下这外界的基本禁忌和常识吗?!”
老道士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之色,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难不成是老道和姜师兄太久没回去,仙境里面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那些思想闭塞、顽固不化的老古董终于要撑不住归西了?压不住底下某些……坏东西了?连这种要命的事情都不嘱咐小辈了?”
仙境!
无忧心中猛地一跳,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这才对嘛!这才是他希望的展开!
跟一个似乎知晓众多秘辛的本地土着对话,果然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关键情报!仅仅两句话,信息量就大得让他有些惊喜了!
这时候,就该借助奥斯卡小金人的力量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来自……秘境?”
无忧立刻戏精附体,脸上瞬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警惕和一丝慌乱。
他悄悄后退了半步,眼神游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环境,仿佛担心隔墙有耳。
玄虚子看着无忧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心里也是越发肯定对方就是没有好好听师长嘱咐,就跑出仙境外出历练,空有一身修为的大家子弟。
他当即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调侃和无奈:
“行了行了,别装了!就你小子这点道行,还想瞒过老道我的法眼?”
他用拂尘轻轻一挥,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前辈模样,
“你呀,就只知道用那不知名的秘法隐藏自身具体修为境界,却对你这一身纯净得不像话、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灵力波动毫不收敛!
在某些人的眼里,这简直就跟黑夜里举着个大火把没什么区别!自然便一眼就看出你来自仙境了!”
纯净灵力!仙境福地!
如果纯净的灵力和那什么仙境挂钩,那不就意味着,在这个被污染的时代,除了那些修得奇形怪状的修士,依然存在着保持灵力纯净的修士和地域!
而且那些正统修仙者,多半也是集中在那“仙境”当中。
无忧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将现有的情报进行分析整合。
他可没忘了,老无忧“穿越时空,竭尽全力,只为来到你身边”提供的那五条情报。
其中的“秘境之地”很可能指的就是仙境,而“广推正统修士、集结有生力量”应该也可以从仙境入手。
“这一点……确实是在下的疏忽。”
无忧立刻顺水推舟,脸上露出些许懊恼之色,但依旧语焉不详,
“不过……这其中也有些不得已的原因。至于道长所说的,关于在外历练需要注意的事项……还请您不吝赐教!”
少年没有反驳,而是直接选择说最少的话,装谜语人,让对方自行迪化,然后吐出更多的情报。
玄虚子摆了摆手,似乎懒得深究一个偷跑出来小屁孩的苦衷:
“算了算了,老道也懒得追问你的原因。无外乎就是蓬莱或者昆仑里面那些老掉牙的权力争斗、派系倾轧呗!老道我就是懒得掺和那些破事,才宁愿一直待在外面清净,图个自在逍遥!”
他大大咧咧地说道,直接曝出了“蓬莱”和“昆仑”这两个名称!
“这种基础的禁忌常识,也没什么赐教不赐教的。”
玄虚子继续道,“老道我那里好像还留着一卷当年从蓬莱仙境带出来的入门竹简,上面大致罗列了一些外界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一会儿找出来拿给你自己看去便是。”
他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不过,你专门找到姜明子师兄,又费劲来到我这缝尸教,还指名要让老道我来为你答疑解惑……应该不只是为了这点基础的注意事项吧?”
无忧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不!那些“基础注意事项”和“仙境”情报,才是天降横财般的意外之喜!完全不在他最初的计划之内!
不过,既然对方主动提到了,他自然乐得接受。
虽然经过了刚才的“劲爆消息”,现在倒是显得原先试图打探的缝尸教情报,变得有些可有可无了。
但情报嘛,没有人会嫌多的。
无忧整理了一下表情,再次拱手,语气诚恳:
“道长所言极是。此番前来,确实另有一事请教。晚辈此前在外游历时,曾遭遇一诡异道士袭击,其形态扭曲,手段污秽,听闻……其似乎出身贵教?故而特来求证,并想了解其相关情报。”
接着,无忧将当时遭遇那触手道士的情景,以及其最终被自己艰难灭杀的过程,大致描述了一遍。
玄虚子听着,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逐渐收敛,眉头缓缓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雪白的胡须。
良久,他才缓缓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关于此事……情况,恐怕比你想的要复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