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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州府驿馆的客房里,烛火依旧明亮得有些刺眼。

六根蜡烛并排燃着,烛泪顺着烛台缓缓滴落,在铜制的底座上凝结成蜡珠,像一串串凝固的心事。

李嵩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陈则宏那本试验田记录册,册页是用粗麻纸装订的,边缘已经被反复翻阅得毛糙,布制的封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

那是陈则宏常年蹲在田里记录数据时,不经意蹭上的田土,洗了多次都没完全褪去,反倒成了这本册子最特别的印记。

他想起宴席上陈则宏的模样:

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袖口还留着几处细小的补丁,却身姿挺拔,应对提问时不卑不亢,从 “选种三法” 到 “考评细则”,每一个观点都切中要害,每一组数据都精准到 “几斗几升”“几成几例”,连 “豆子根瘤养地” 这种老农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细节,都能说得条理清晰,甚至还能画出根瘤的形状,解释其 “吸养分、松土壤” 的原理。

这份才华,绝非寻常地方小吏所能拥有,即便在人才济济的京城,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大人,夜深了,水已经备好,您洗漱后歇息吧?”

侍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铜盆边缘搭着一条干净的棉布巾,生怕打扰了李嵩的思绪。

李嵩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 ——

今夜的月色很亮,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银霜,映得他脸上的神色愈发复杂。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像是在问侍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一个能在一年内扭转粮荒、革新吏治的人才,为何在此之前籍籍无名?我来永安州前,特意让吏部查过名册,从秀才到吏员,遍查江南各州府的记录,都找不到‘陈弘’的半点记载。

他说自己是江南逃难来的秀才,可江南的学派我都知晓,无论是推崇‘农本’的范家学派,还是专注‘吏治’的吕门,从未有哪家学说会教‘轮作养地’‘量化考评’这些东西,更不会将农事与吏治结合得如此紧密。”

侍从愣了愣,随即低下头,轻声道:

“或许…… 或许是陈先生早年隐居在乡间,一心研究农事与吏治,不愿出仕,所以才没留下记载?民间藏着这样的奇才,也并非不可能。”

李嵩却摇了摇头,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 “笃、笃” 的轻响,节奏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不对。他的学识体系太特别了 —— 既有农事的实操经验,知道‘何时播种、何时施肥’,又有吏治的系统思维,能制定出‘赏罚分明、兼顾效率与民心’的考评方案,甚至还懂‘根瘤养地’这种近乎‘奇技淫巧’的道理。

这绝不是‘隐居研究’能解释的,没有长期的实践、大量的试错,以及对农事、吏治的深度理解,根本不可能总结出这样的法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而且,你注意到没有?他面对我时,虽看似谦逊,话里话外都把功劳推给‘陛下圣明、周大人掌舵’,却始终带着一种笃定,仿佛无论我提出何种质疑,他都有应对的底气。

这种气度,更不像一个初出茅庐、刚从逃难路上安定下来的秀才,倒像个久经世事、胸有成竹的老臣。”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心里的疑虑像藤蔓般疯长,缠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永安州的政绩太过亮眼,去年还是 “粮荒频发、流民遍地”,今年就变成 “粮税增长三成、流民安家四百余户”,这样的转变速度,即便在承平年代都少见,何况是如今战乱频发、天灾不断的时期。

更巧合的是,陈弘恰好是在永安州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带来了一系列 “新政”,仿佛专门为解决永安州的问题而来。

若他背后有其他势力支持,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永安州的 “政绩”,或许就不是 “为民造福”,而是 “别有用心” 的铺垫,甚至可能成为搅动朝局的棋子 ——

毕竟,如今朝堂上派系林立,不少势力都在暗中拉拢地方人才,想借着 “地方政绩” 壮大自己的声势。

“传我命令!”

李嵩突然开口,语气变得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立刻从羽林卫里挑两个最机灵、最会乔装的心腹,让他们换上商人的衣服,带上些绸缎、茶叶当幌子,分别去两个地方:

一个去陈弘说的江南故乡 —— 陈家村,查他的家世、父母是否真的双亡、早年是否有求学经历;

另一个去他最初出现的青溪镇,查他何时到的青溪镇、如何被阿土收留、是否真的帮村民改良过农具、那个叫‘小花’的女孩,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儿,有没有人见过他们的亲属关系证明。

记住,务必隐秘行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永安州的吏员,连周大人都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若是查到异常,立刻回来禀报,不许擅自行动。”

侍从连忙躬身应下,语气恭敬:

“属下明白,这就去挑选人手,连夜安排他们出发。”

说着,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连关门的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了李嵩的思绪。

李嵩拿起那本试验田记录册,再次翻开,目光落在 “流民李二打铁,举荐至铁匠铺,月俸三百文” 的记载上,指尖轻轻划过这行字,心里暗忖:

陈弘若真是清白无辜,那他的才华值得重用,甚至可以举荐给陛下,让他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

可若是他编造背景,背后藏着阴谋,那无论他有多大才华,都必须上报陛下,绝不能让可疑之人留在地方要害位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陈则宏正坐在自己的驿馆里。

驿馆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和两把椅子,案几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却足够照亮小花缝补衣服的身影。

小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线,认真地缝补着陈则宏官服袖口的破洞 ——

那是他昨天在试验田拔草时,被稻秆勾破的。

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几分担忧,轻声问道:“爹,今天宴席上,钦差大人没为难你吧?我听驿馆的姐姐说,钦差大人问了你好多问题,语气还很严厉,是不是…… 是不是不信你说的话?”

陈则宏放下手里的试验田记录册,走过去摸了摸小花的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放心,爹应付得了。钦差大人只是例行询问,没为难我。

不过,我们之前在青溪镇布的局,可能要派上用场了。

李嵩是文华殿大学士,心思比一般官员缜密得多,他肯定会派人去调查我们的背景,看看我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编的故事吗?再跟爹说一遍,免得忘了。”

小花点了点头,放下针线,认真地回忆道:“记得!爹是江南陈家村的秀才,三年前家乡遭了大水,房子和田地都被淹了,爷爷奶奶、爹娘都在水灾里没了,只剩下爹爹和我。

我们带着家里仅剩的一点钱逃难,路上遇到了劫匪,钱和行李都被抢走了,爹爹还为了保护我,胳膊被劫匪砍伤了。

后来我们一路乞讨,走到青溪镇,饿晕在阿土哥家门口,被阿土哥救了。

爹爹为了报答阿土哥,就帮他改良了种地的工具,还帮村里解决了灌溉的问题,被青溪镇的县令大人看中,举荐给了周大人,最后做了永安州的劝农使。”

她说得条理清晰,连 “胳膊被砍伤” 这种细节都没遗漏 —— 那是陈则宏特意让她记住的,为的就是让故事更真实。

陈则宏欣慰地点了点头,坐在小花身边,轻声解释道:

“没错,就是这个故事。

当初我们在青溪镇时,给了县令五十两银子 —— 那是我们用现代带过来的小镜子换的,让他在青溪镇的户籍册上补了我们的名字,还备注了‘江南逃难、亲属亡故’;

又给了户曹参军十匹布 —— 那是我们从流民手里换来的好布,让他在档案里记录‘陈弘,江南秀才,遭灾逃难至青溪镇,为民改良农具,有贤名’;

还有阿土,我们帮他盖了两间新的土坯房,还给他找了铁匠铺的活计,让他能养活自己,他肯定会帮我们圆谎。

另外,我们还在青溪镇的药铺留了记录,说‘陈弘逃难时胳膊受伤,来铺里抓过药’,连药方都准备好了。只要调查的人去查,这些都能对上,找不到破绽,我们就安全了。”

他之所以提前做这么多准备,就是怕有朝一日被人追查背景。

毕竟,他来自现代,这个身份是最大的秘密,一旦暴露,不仅自己会被当成 “异类” 处死,小花也会受到牵连。

所以,在青溪镇停留的那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在 “布局”,用从现代带来的 “新奇玩意”—— 比如改良的针线盒(带小抽屉,能分类放针线)、便携的小剪刀(刀刃锋利,还能折叠)、透明的小镜子 —— 换取银子和人情,打点青溪镇的关键人物,编织了一个看似完美、连细节都经得起推敲的背景故事。

三日后,李嵩派去的两个心腹陆续回到永安州,悄悄来到驿馆向李嵩复命。

去江南陈家村的人先禀报,他穿着一身绸缎商人的衣服,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恭敬:

“大人,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去了江南陈家村。

村里确实在三年前遭了大水,村东头的田地和房屋几乎全被淹了,不少村民都逃难去了外地,现在村里还留着当年水灾的痕迹 —— 有些房屋的墙面上,还能看到水浸过的印记,有一人多高。

属下问了村里的老人,他们说陈家确实是村里的秀才之家,陈弘的父母早逝,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来爷爷奶奶也没了,他就去外地求学,很少回村。

水灾过后,村里人再也没见过他,都以为他在逃难途中没了性命,没人想到他会去永安州做吏员。

属下还去了村里的祠堂,查了陈家的族谱,上面确实有‘陈弘’的名字,备注着‘秀才,外出求学,失联’。”

紧接着,去青溪镇的人也上前禀报,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纸,上面是他记录的调查要点:

“大人,属下在青溪镇查了三天,先是去了户曹参军的库房,找到了陈弘的档案,上面写着‘陈弘,江南秀才,某年某月逃难至青溪镇,被村民阿土收留,改良农具、解决灌溉问题,有贤名,举荐至永安州’,档案是用三年前的旧纸写的,字迹也和户曹参军平时的笔迹一致,没有伪造的痕迹。

属下还找到了阿土,他现在在青溪镇的铁匠铺做工,住的是两间新土坯房,他说房子是陈弘帮他盖的,还说陈弘当初救过他 —— 有一次他在山上砍柴,摔断了腿,是陈弘背着他去药铺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属下还问了青溪镇的村民,有十几个村民都能作证,说陈弘刚到青溪镇时很落魄,穿着破衣服,带着一个小女孩,经常在村里帮人干农活换吃的。

后来他帮村里改良了播种用的木耧,让播种速度快了一倍;还帮村里挖了一条小水渠,解决了旱季灌溉的问题。

药铺的掌柜也说,陈弘刚到青溪镇时,胳膊上有一道刀伤,来铺里抓过好几次药,他还记得药方里有当归、红花这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两个心腹的调查结果,与陈弘所说的背景故事完全吻合,甚至连 “逃难时被劫匪砍伤胳膊”“帮阿土盖新房”“改良木耧” 这些细节,都有档案、实物和人证佐证,找不到任何矛盾之处。

李嵩坐在案前,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

“调查过程中,有没有发现异常?比如有人刻意串通说谎,或者档案有修改的痕迹?有没有村民说过和陈弘说法不一样的话?”

去青溪镇的人想了想,低声道:

“回大人,倒没发现明显的异常,档案没有修改痕迹,村民们的说法也都一致。

只是…… 只是一切都太‘完美’了。

属下暗中询问了几个和阿土、县令不怎么熟的村民,比如村西头卖菜的王婆、村口看大门的老张,他们的说法也和其他人一样,连‘陈弘胳膊上有刀伤’‘帮村里挖水渠’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属下总觉得,像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让大家统一口径。

可属下又查了他们的行踪,没发现有人和永安州的人接触过,也没发现有人给他们送过钱或东西,实在找不到破绽。”

李嵩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 “噼啪” 声。

他心里的疑虑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重了 —— 一个人的背景故事,若是有一两处细节吻合,或许是巧合;

可若是所有细节都严丝合缝,甚至连 “刀伤位置”“水渠走向”“木耧改良的具体部位” 都能对应上,那就太不寻常了,寻常人即便记性再好,也未必能记住这么多细节,更别说十几个村民都记得分毫不差。

可偏偏调查者找不到任何伪造的痕迹,户籍册是三年前的旧册,档案的纸张和墨迹也符合年代,村民的证词更是找不到矛盾之处,这让他既困惑又警惕。

“看来,这个陈弘,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李嵩拿起案上的试验田记录册,指尖轻轻拂过封面的泥土印记,喃喃自语,

“他要么是真的清白无辜,只是心思缜密,提前做好了应对调查的准备;

要么就是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持,能在江南陈家村和青溪镇都布下如此周密的局,连村民、吏员都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掉以轻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永安州的夜色。远处的村落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色寂静。

他心里已有了决定:既然暂时找不到破绽,那便先按兵不动,继续留在永安州,观察陈弘的言行 ——

看看他平日里是真的在为流民做事,还是在 “演戏” 给别人看;

同时留意永安州的动向,看看是否有其他势力与陈弘接触。

若是陈弘真的一心为民,没有异心,那他的才华值得重用,甚至可以举荐给陛下;

可若是他有任何不轨之举,比如与其他势力暗中往来,或是在政绩上造假,自己也能及时察觉,上报陛下,避免酿成大错。

而此时的陈则宏,正站在城南的试验田边,看着流民们收割晚稻。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稻秆,风一吹,稻田里泛起金色的波浪,还带着阵阵稻花香。流民们拿着镰刀,弯着腰收割稻穗,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 今年的晚稻收成比去年好太多,每户流民都能多收两三斗粮,足够过冬了。

小花在田埂上帮着递水,她提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清凉的井水,给口渴的流民们倒水解渴,偶尔还会和流民的孩子一起,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像山间的泉水。

陈则宏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既欣慰又踏实。

他知道,钦差的调查只是暂时的,虽然这次侥幸过关,但只要他的现代身份一天不暴露,这样的考验或许还会有很多次。

但他不后悔 —— 为了小花能安稳生活,为了流民们能有饭吃、有房住,他必须继续伪装下去,用实实在在的政绩,巩固自己的位置,也守护好这片他亲手打理出来的 “安稳之地”。

晚风拂过稻田,带来阵阵稻花香,也吹起了陈则宏的衣角。

他望着远方的炊烟,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在青溪镇做了充足的准备,否则这次调查,恐怕很难过关。

但他也清楚,“完美的伪装” 终究是伪装,总有被识破的风险,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 “政绩” 越来越扎实,让流民们的 “认可” 越来越真诚 ——

只要民心在,即便未来再遇到考验,他也有底气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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