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在惨白的灯光下袅袅盘旋，模糊了顾永平瞬间苍老十岁的面容。那口烟仿佛不是吸入肺中，而是吸走了他赖以支撑的最后一口心气。他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烟灰簌簌落下也浑然不觉。
王松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堤坝一旦开了口子，汹涌的洪水便再也无法阻挡。
“晓飞……他第一次在澳门欠下大笔赌债，是零九年。”顾永平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卸下伪装后的空洞，开始了他的叙述，“那时候，我刚调到省里不久。他不敢告诉他妈，哭着给我打电话……那边的人说，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我当时……又气又怕。气他不争气，怕他真出事。我那点工资，填不上那个窟窿。正好……那时候，云城旧城改造，钟帆来找我汇报工作，提到了‘鸢钥实业’，说他们背景硬，能处理一些……‘特殊’的工程尾料，而且，很懂规矩。”
“懂规矩”三个字，他咬得很重，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我第一次收钱，就是钟帆带来的，用黑色塑料袋装着，说是‘鸢钥’老板的一点‘心意’，给晓飞应急。”顾永平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当时……推辞了。真的推辞了。可钟帆说，‘顾主席，孩子的安危要紧，就当是借的，以后再说。’……我……我鬼迷心窍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从最初为解决儿子赌债的无奈，到后来为满足儿子日益膨胀的奢侈消费，再到为自己铺设退路，他在贪腐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他详细交代了如何利用职权，在“鸢钥实业”资质审批、项目承接、以及最关键的特殊废弃物处理上，为钟帆、吴德良等人大开绿灯；如何默许甚至指示他们将本应严格管控的、带有放射性的工业废料，深埋在未来的开发区域——南城古巷p-7区的地下。
“当时钟帆汇报，说那片区域地质结构稳定，深埋是最经济、最‘安全’的处理方式，几十年内都不会开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点了头。”顾永平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份签收单……是我让秘书盖的章，想着走个程序，留个底，没想到……”
他交代的内容，与叶文斌的供词、那份模糊却关键的签收单复印件、以及p-7区地下勘探结果，形成了严密的相互印证。时间、地点、人物、金额、动机……一条清晰、完整的证据链，在他低沉而痛苦的叙述中，逐渐闭合。
他不仅承认了在古巷项目中滥用职权、收受巨额贿赂，还牵扯出了其他几个早年任职云城时的腐败案件，涉及土地审批、工程发包等多个领域。一些尘封多年、悬而未决的旧案，随着他的开口，露出了冰山一角。
王松安排记录员飞速地记录着，偶尔针对关键细节进行确认。顾永平此刻异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甚至主动提供了一些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细节，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口多年的巨石彻底搬空。
当问及那个潜逃境外的“白手套”时，顾永平疲惫地摇了摇头：“他叫钱斌，是我一个远房表亲。所有的钱，大部分都是通过他转到晓飞那边。具体怎么操作，只有他最清楚。我最后一次联系他，是你们找我谈话的前两天。他告诉我风声紧，要出去避避，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他提供了钱斌可能使用的几个化名和之前常用的联系方式，这对追逃工作无疑是重要的线索。
持续数小时的讯问结束时，窗外天色已经微亮。顾永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那张曾经不怒自威的脸上，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麻木。
王松整理好厚厚的笔录材料，站起身，语气严肃而正式：“顾永平，你今天的交代，组织上会逐一核实。希望你继续端正态度，配合后续调查。”
顾永平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盏惨白的灯，仿佛在看自己已然崩塌的世界。
王松走出询问室，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的空气，尽管疲惫，但眼神锐利。他拿出加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书记，顾永平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沉稳，“证据链，基本闭合了。”
电话那头，周明远副书记沉默了片刻，只回了四个字：
“依法办理。”
顾永平被省纪委正式立案审查并采取留置措施的消息，如同一场蓄积已久的季风，终于登陆，瞬间席卷了整个云城的权力场。这不再是之前那种在小范围内流传、真伪难辨的猜测，而是通过组织程序层层传达、盖棺定论的官方通报。
通报措辞严厉，明确指出顾永平“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且在“党的十八大后仍不收敛、不收手”，性质严重，影响恶劣。虽然具体的案情细节尚未公开，但“严重违纪违法”这六个字，对于体制内的人而言，已足够说明一切。
云城，这座位于江南水网密布处的古城，在初夏的闷热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冰砖，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瞬间凝固，继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