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金军统帅斡离不约定十日之期那日起,汴梁城便在忐忑与坚守中数着时日,如今,这关乎城池存亡与万民安危的十日之期,终是走到了尽头。
是日清晨,汴梁城头之上,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卷过城墙,将那股子肃杀之气吹得愈发浓烈,凝如实质般压在每个守军心头。
赵桓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大氅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他静立于城楼最高处的了望口。心口的旧伤是上月与金军突袭时所留,虽经太医悉心诊治,却仍未痊愈,稍一用力便隐隐作痛,这也让他面色依旧苍白,但他的眼神却丝毫不见虚弱,较往日任何时刻都更为清亮如寒星,锐利似剑锋,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身侧肃立着几位宋军核心将领,既有伤势初愈、方才勉强下床便赶来城楼的姚平仲,他胸口的伤处还垫着厚厚的药棉,站姿虽略显不稳却气势不减;更有种师道、张叔夜等一众久经沙场的老将,种师道捋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张叔夜则双手紧握腰间佩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个个神色沉凝如铁。
城外数里处的金军大营方向,此刻竟是一片不同寻常的死寂,往日里金戈铁马的碰撞声、士兵的呼喝声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曾令汴梁军民忌惮的嚣张气焰,早已在瘟疫的肆虐下荡然无存。营中升起数道滚滚浓烟,黑灰色的烟柱直冲天际,那正是金军在焚烧因瘟疫病亡的士卒尸体,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令人不适的焦糊气味。
就在众人凝神观察之际,一名身着铠甲、气息微喘的传令兵从城楼下方的阶梯快步奔上,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地禀报:陛下,斡离不遣使者至城下,请求面见陛下。
赵桓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问道:他这时候派使者来,是服软了?有何话说?
传令兵如实回禀:使者称……金军大营中疫病横行,伤亡惨重,只要陛下肯交出克制疫病的解药,此前提出的所有和谈条件,都可再行商议。
再议?赵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朗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回去告知斡离不,朕的皇宫之中从未有过什么解药。不过,朕念及尔等也是血肉之躯,可指给他一条生路。
其一,即刻率领残部夹尾滚回你们的草原老家,或许上天垂怜,还能让你们活着回去几个人。
其二,若是执迷不悟,便率你那被疫病折磨得骨骨支离的残军,来此城下攻城一试,看看我汴梁城的城墙是否能被你们攻破。
使者听了这番强硬的话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敢有半句反驳,只得喏喏应下,灰溜溜地转身走下城楼,返回金军大营复命。
斡离不在帅帐中焦急等待消息,听闻使者带回的回话后,顿时怒不可遏,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只听的一声巨响,案几上的茶杯、文书散落一地,案角竟被他砸出一道裂痕。他深知自身已陷入绝境:此刻撤退,不仅之前的战果付诸东流,更会威严扫地,根本无法向金国大汗交代;可若强行进攻……他下意识地瞥向帐外,只见那些士兵个个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模样,连握兵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心中竟无半分胜算。
正当斡离不在帅帐中焦躁踱步、进退维谷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浑身沾满尘土、衣衫破烂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帐中,神色慌张至极。
斥候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和急促而颤抖:大帅!大事不好了!出大事了!
南……南面!南面的官道上出现了大批宋军的旌旗!密密麻麻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烟尘蔽日,看那阵仗,兵力恐不下五万!
话音未落,又一名斥候气喘吁吁地接踵而至,脸上同样写满了惊慌。
大帅!西面!西面的山谷出口也发现了宋军身影!旗帜上是西军的标识,军容严整,人数众多,实在难以估量具体数目!
东面……东面也有宋军逼近!队伍正朝着大营方向赶来!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如同重锤般接连砸在斡离不的心头,让他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冲出大帐,踉跄着攀上营中最高的了望台,急切地向远方望去。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南、西、东三个方向,缓缓浮现出三条蜿蜒绵长的黑色长龙,那是由无数士兵组成的军阵。无数面宋军旌旗在呼啸的风中猎猎作响,红色的旗面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宛如三把巨型铁钳,正以沉稳而坚定的步伐,朝着他的金军大营缓缓合拢。
十日之期,赵桓所等的,从来不止是瘟疫在金军大营中蔓延肆虐,让其战斗力锐减。他早在约定之期前便已暗中部署,派遣使者星夜求援,如今,他等的,正是这勤王大军形成的合围之势。
他等的,是勤王大军如约而至,将金军彻底困死在汴梁城外的决胜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