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的露水格外凝重,像是苍远县官场上空悬而未决的疑问,在初秋的晨光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刘明山被市检察院带走的画面,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苍远县的每一个角落炸响。当时正值清晨七点半,县委大院里的梧桐树上,几只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张为民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他刚泡好一杯龙井,正准备翻阅当天的日程安排,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不寻常的汽车引擎声。他走到窗前,看见两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大院,停在常务副县长办公楼前。
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人,他们的步伐沉稳而有力,表情严肃得让人心生寒意。张为民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红印。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喃喃自语,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群人走进办公楼。
大约二十分钟后,刘明山在那群人的下走了出来。他今天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在上车前,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县委大楼,目光在五楼县委书记办公室的窗户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低下头,钻进了车里。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就像一场默剧。但消息却像野火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苍远县。
听说了吗?刘副县长被带走了!
市检察院直接来的人,看来问题不小。
楚镇长这下可算是沉冤得雪了......
这些窃窃私语在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走廊角落悄悄传播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震惊、猜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此时此刻,楚峰正在河阳镇政府的宿舍里整理着装。他刚刚结束晨跑回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手机突然响起,是党政办主任老周打来的。
楚镇长!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老周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刘明山被市检察院带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楚峰系衬衫扣子的手停顿了一下,镜中的自己眼神复杂。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来,但当真发生时,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知道了。他平静地说,通知班子成员,八点半准时开会。
好的好的!我马上通知!老周的声音依然兴奋,楚镇长,这下可好了,您总算......
老周,楚峰打断他,先去通知开会吧。
挂断电话,楚峰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几个早到的干部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到楚峰在窗口,立即散开,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远远地向他点头致意。
这种变化太明显了。就在昨天,这些人看见他时还带着几分疏离和观望,如今却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官场如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个人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
八点半的会议室里,气氛格外热烈。
楚镇长,恭喜啊!这下真相大白了!
我就说楚镇长是清白的,那些谣言根本不可信。
刘明山这是罪有应得,活该!
副镇长们纷纷表达着祝贺和支持,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但楚峰能看出来,在那笑容背后,藏着的是各种复杂的情绪——有真心为他高兴的,有庆幸站对了队伍的,也有暗自后悔之前态度暧昧的。
谢谢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楚峰平静地开口,刘明山的问题由组织调查处理,我们不要过多议论。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河阳镇的工作做好。
他话锋一转:永利沙场那边情况怎么样?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分管工业的副镇长王志刚叹了口气:工人们还在聚集,要求发放拖欠的工资。王永利被抓,沙场停摆,这个问题不解决,恐怕会出乱子。
具体欠了多少工资?楚峰问。
初步统计,大概两百多万。这还不包括银行贷款和环境修复的债务。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么多?镇财政根本拿不出来啊!有人惊呼。
楚镇长,王志刚看向楚峰,语气谨慎,永利沙场是县里挂号的麻烦,光靠我们镇肯定解决不了。我的意见是,必须县里牵头,成立专班,协调资金。
另一位副镇长老李立即附和:是啊,工人工资不是小数目。是不是先向县里申请一笔应急维稳资金?等沙场的资产处置后再说?
楚峰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这些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是在推卸责任。如果出了问题,责任是他楚峰的;如果顺利解决,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工人的工资不能拖,稳定是大局。楚峰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县里肯定要汇报,要争取支持。但我们不能坐等。
他转向财政所长:老周,盘一下镇财政的家底,看看能挤出多少应急资金。
老周连忙翻开笔记本:楚镇长,这个月各项开支都已经安排好了,能动的钱不多,最多能挤出三十万。
三十万远远不够。楚峰沉吟片刻,这样,我亲自去县信用社沟通,看能否以镇政府的信用为担保,争取一笔短期过桥贷款。另外,老工业区那块闲置厂房的租赁款不是快到账了吗?可以先挪一部分应急。
这个方案既表明了向上争取的态度,也拿出了镇里主动作为的具体措施,堵住了那些只想等靠要的嘴。几位副职交换了一下眼神,没再说什么,但楚峰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已经产生。
散会后,楚峰回到办公室。秘书小陈已经把他的物品从临时办公室搬了回来,一切都恢复原样,甚至连他习惯放在右手边的笔筒都摆在老位置。
楚镇长,欢迎回来。小陈笑着说,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
谢谢。楚峰点点头,在熟悉的办公桌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桌面,木质纹理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但这种安心很快就被打破了。
楚镇长,县委办通知,下午两点召开全县领导干部大会。小陈汇报说。
什么内容?
说是...传达市委重要人事安排精神。
楚峰的心沉了一下。刘明山刚刚被带走,市委就急着进行人事安排,这其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下午一点五十分,楚峰走进县委大楼会议室。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会场里的气氛格外诡异。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各种复杂的目光投向他——有好奇,有审视,有羡慕,也有嫉妒。
楚镇长来了!有人热情地打招呼。
楚峰同志,恭喜啊!另一个人握着他的手,力度格外大。
楚峰一一回应,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些过分的热情背后,隐藏的是更深层次的算计。
会议准时开始。县委书记杨国福面色凝重地走上主席台,他的目光在会场里扫视一圈,在楚峰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很快移开。
同志们,今天召开这个会议,主要是传达市委关于干部队伍建设的重要指示精神......杨国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谨慎。
整个会议过程中,杨国福的讲话节奏明显放缓,很多以往会直接拍板的重要决策,现在都变成了再研究研究充分听取各方意见。这种异常谨慎的态度,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力。
散会后,楚峰正准备离开,县长李建新叫住了他。
楚峰,来我办公室一趟。
县长办公室里,李建新亲自给楚峰泡了杯茶。这是很少有的待遇。
永利沙场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处理?李建新开门见山地问。
楚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李建新听着,不时点头,但最后却说:思路是对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以稳妥为主。
非常时期?楚峰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李建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刘明山留下的这个摊子,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市里、省里都有不同的声音,现在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少啊。
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县委大院:官场如棋局,走错一步,满盘皆输。楚峰,你这次虽然证明了清白,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接下来要格外小心。
楚峰默默点头。他明白李建新的意思。刘明山的倒台,砸碎的不仅是一个常务副县长的位置,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现在这个权力真空,就像一块散发着血腥味的肥肉,必然会引来新的、可能更狡猾、更强大的掠食者。
从县长办公室出来,楚峰在走廊里遇到了几个其他乡镇的书记镇长。他们的态度都很热情,但话语间都在试探他对未来人事安排的看法。
楚镇长年轻有为,这次又立了大功,说不定要挑更重的担子了。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楚峰谦虚地回应,心中却更加警惕。
回到河阳镇时,已是傍晚时分。楚峰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让司机把车开到永利沙场。
沙场大门紧闭,门口聚集着几十个工人。他们或坐或站,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愤怒。见到楚峰的车,工人们立即围了上来。
楚镇长!您可算来了!
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发?
家里都等着米下锅呢!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情绪激动。楚峰走下车,站在人群中央。
工友们,我知道大家现在很着急。楚峰提高声音,请相信政府,我们正在全力解决这个问题。最迟三天内,我们会先发放一部分工资,让大家应应急。
三天?还要等三天?一个中年工人红着眼睛说,我老婆住院等着交钱,等不了三天啊!
楚峰认得这个人,是沙场的老工人老李。老李,你妻子的病情怎么样了?
老李愣了一下,没想到楚峰还记得他家的困难。还、还在医院躺着呢...
楚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现金:这些钱你先拿着应急。工资的事,我向你保证,三天内一定解决。
老李颤抖着手接过钱,眼眶湿润了:谢谢楚镇长...谢谢...
其他工人见状,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回镇政府的路上,楚峰一直在思考解决方案。永利沙场的问题必须尽快处理,否则随时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
第二天一早,楚峰就来到县农村信用社。信用社主任王明见到他,态度比以往更加热情。
楚镇长,恭喜啊!我就知道您是清白的!
王主任,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楚峰直入主题,今天来是想请信用社帮个忙。
听楚峰说明来意后,王明的表情变得为难起来:楚镇长,不是我不帮忙。只是...永利沙场这个情况太复杂了,贷款风险太大啊。
以镇政府的信用做担保也不行吗?
王明苦笑着摇头:如果是平时,当然没问题。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实话跟您说吧,已经有人打过招呼了,让我们谨慎对待河阳镇的贷款申请。
楚峰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有人已经在暗中使绊子了。
从信用社无功而返,楚峰的心情更加沉重。刚回到办公室,老周就急匆匆地跑来汇报:楚镇长,不好了!工人们又聚集在镇政府门口了,说今天再不发工资,就要去县里上访!
楚峰走到窗前,果然看见大门口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人。横幅已经拉了起来,上面写着还我血汗钱几个大字。
通知班子成员,紧急开会!
五分钟後,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楚镇长,形势逼人啊。王志刚说,是不是先向县里求援?
来不及了。楚峰摇头,工人情绪激动,等县里的拨款下来,恐怕早就出事了。
那怎么办?镇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楚峰沉默了片刻,突然问:老周,我记得镇里还有一个应急基金账户?
是有这么一个账户,但那是用来应对自然灾害的专项资金,动用需要县里批准...
管不了那么多了!楚峰斩钉截铁地说,先动用这笔钱,把工人的工资发了再说!责任我来承担!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动用专项资金是违反规定的,万一追查下来,楚峰很可能再次面临处分。
楚镇长,这太冒险了...老周担忧地说。
工人的利益最重要。楚峰站起身,就这么定了!老周,你马上去办!
就在这个时候,楚峰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是楚峰同志吗?我是市委组织部的杜新辰。
楚峰的心猛地一跳。市委组织部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意味着什么?
杜处长您好,我是楚峰。
楚峰同志,通知你一个事情。明天上午九点,请你到市委组织部来一趟,部长要找你谈话。
挂断电话,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楚峰,等待他说话。
楚峰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市委组织部明天要找我谈话。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期待,也有担忧。
这个时候谈话...会不会是...王志刚欲言又止。
楚峰知道他想说什么。在这个敏感时期,市委组织部的谈话很可能意味着新的人事安排。也许是要重用他,也许是要调离他,也许...只是例行谈话。
不管怎么样,工人的工资必须先解决。楚峰收回思绪,老周,立即去办!
老周这次回答得格外响亮。
走出会议室,楚峰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夕阳的余晖洒在山峦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官场如山路,看似平坦处往往暗藏陷阱,看似崎岖处也可能通向光明。刘明山倒了,但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个身处漩涡中心的镇长,即将面对的是更加复杂的棋局。
手机再次响起,是奚梦瑶发来的短信:听说市委组织部找你谈话了?不管结果如何,记得保持本心。
楚峰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是啊,无论前方的路如何,保持本心才是最重要的。
他回复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夜色渐渐降临,河阳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楚峰办公室的灯光,依然明亮如昼。
那一晚,楚峰罕见地失眠了。他在脑海里预演了各种可能的问题,准备了详实的汇报材料,将河阳镇的工作、花谷项目的进展、甚至永利沙场的遗留问题都梳理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他特意换上了那件很少穿的深色西装,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市委组织部所在的行政中心。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
九点整,他被请进部长办公室。组织部长张志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坐下。
“楚峰同志,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张部长的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没有任何温度。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楚峰经历了他职业生涯中最诡异的一次谈话。部长问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最近身体怎么样,家里有没有困难,对县里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每当楚峰试图深入汇报河阳镇的具体工作时,部长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
“好了,情况我们都了解了。”部长看了眼手表,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楚峰的眼睛,“组织上会综合考虑的。你先回去,安心工作。”
楚峰站起身,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准备的所有材料,思考的所有对策,都没有派上用场。
走出行政中心大楼,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他精心准备的所有说辞,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戏码。他就像会议室里那盆精心修剪的绿植,看起来很重要,实际上只是用来点缀场景的装饰品。
他自嘲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大步走向停车场。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即发动引擎,而是望着组织部大楼那些整齐的窗户出神。
每一扇窗户后面,可能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戏码。有的人是主角,有的人是配角,而更多的人,只是像他今天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但他楚峰,从来就不是甘心当陪衬的人。
他发动汽车,驶出停车场。后视镜里,组织部大楼渐渐远去,而他的眼神,却比来时更加坚定。
既然这场戏才刚刚开始,那他就好好演下去。陪衬也好,花瓶也罢,他倒要看看,最后谁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