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的前一天，河阳镇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在镇政府大院里打着旋儿。
楚峰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面前摊开的是最新一期《永利沙场问题处置工作简报》，白纸黑字记录着工作组与江东信达公司的接触进展。
楚镇长，这是刚送来的简报。秘书小陈站在办公桌前，语气中带着担忧，听说江东信达那边催得很紧，要求本周内就要签署意向协议。
楚峰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停留在简报中极具诚意四个字上。这份由工作组办公室起草的简报，用词考究，处处彰显着对江东信达的青睐。
周县长那边有什么指示？楚峰合上简报，问道。
周县长要求各成员单位加快工作进度，特事特办。小陈压低声音，昨天下午，周县长还单独约谈了审计局的王局长。
楚峰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周远航正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扫清障碍。
中午时分，楚峰如约来到县委后街的老杨记面馆。这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店，因为位置隐蔽、环境安静，成了不少干部私下谈话的首选。
审计局局长王明已经在一个靠里的隔间等着了。见楚峰进来，他连忙起身相迎。
楚镇长，这边请。
两人落座后，王明先是闲聊了几句家常，然后才切入正题。
不瞒你说，王明压低声音，昨天周县长找我谈话，要求我们在三天内完成对永利沙场的资产评估报告。
三天？楚峰皱眉，这么短的时间，能保证评估质量吗？
难啊。王明叹了口气，但周县长说，特殊时期要用特殊办法。他还特意提到，评估报告要客观公正，不能影响与江东信达的谈判。
这话中的暗示，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局长，你是老审计了，应该看得出这里面的问题。楚峰正色道。
王明沉默了片刻，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楚峰：这是我们初步了解到的江东信达的一些情况。
楚峰接过文件仔细翻阅。里面记录了江东信达近期的几笔大额资金往来，以及其在其他县市的几个项目情况。
这家公司的资金流向很复杂，王明指着其中一页说，表面上看起来实力雄厚，但实际上很多资金都是短期拆借。我怀疑他们根本拿不出收购永利沙场的真金白银。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参与？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王明压低声音，我让手下人查了他们在其他县市的几个项目，发现都是先低价收购，然后迅速抵押融资，最后要么转手倒卖，要么直接跑路。
楚峰的心猛地一沉。如果真是这样，那工人们的利益根本得不到保障。
这些情况，你跟周县长汇报了吗？
汇报了。王明苦笑道，周县长说我想太多了，还提醒我要站稳政治立场
这话中的分量，两人都明白。
与此同时，在财政局局长办公室，王兴强也在为同样的问题发愁。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江东信达提交的收购方案。表面上看，这份方案确实：承诺垫付全部拖欠工资，收购价格也比账面价值高出百分之十。
但仔细研究条款，就会发现很多陷阱。比如，对方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资产过户，否则就要收取高额违约金；再比如，对方要求在支付首付款后就要获得资产处置权。
这哪里是收购，分明是抢劫。王兴强喃喃自语。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楚峰的号码。
楚镇长，江东信达的方案你仔细研究了吗？
正在看。电话那头传来楚峰的声音，李局长有什么发现？
问题很大。王兴强说，我让法制办的同志看了，都说这份方案存在重大法律风险。特别是提前获得处置权这一条，简直就是把刀交到别人手里。
周县长知道这些风险吗？
知道。王兴强的语气有些无奈，但他说，非常时期要敢于担当，不能因为怕担责任就畏首畏尾。
这些细微的变化，显然没有逃过周远航的眼睛。
第二天的工作组碰头会上，周远航面带微笑，语气却格外强硬。
同志们，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在引进资本的问题上，我们要有魄力，也要防止叶公好龙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楚峰：不能因为一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就怀疑一切，裹足不前。关键是看对方能否切实解决问题。
这话绵里藏针，既安抚了内部，也敲打了楚峰。
周县长说得对。县府办副主任张涛立即附和，现在工人情绪不稳，舆论压力又大，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解决方案。江东信达的方案虽然有些细节需要完善，但大方向是对的。
楚峰沉默地听着，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着。他知道，周远航正在用的名义，强行推进这件事。
会后，工作组办公室传出消息，江东信达已经提交了正式的收购协议草案，周远航要求各成员单位在两天内完成审核。
压力再次回到楚峰这边。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河阳镇内部的人心向背，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天晚上，楚峰加完班准备回家，在镇政府大院门口遇到了永利沙场的老工人王师傅。王师傅今年五十多岁，在沙场干了十几年，是工人们中间比较有威望的一个。
楚镇长，王师傅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王师傅。外面冷，去我办公室说吧。
回到办公室，楚峰给王师傅倒了杯热水。
楚镇长，我知道最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王师傅捧着水杯，语气诚恳，我们这些工人，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家里都等着钱过年呢。
我理解。楚峰在他对面坐下，镇里一直在努力解决问题。
这个我们知道。王师傅点点头，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您是个好官。以前您为咱们镇修路、建学校，做了不少实事。就是...
就是什么？王师傅，有什么话您直说。
就是觉得这次的事情有点蹊跷。王师傅压低声音，那个江东信达公司，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我听说，他们派人私下接触过几个带头的工人，许诺了不少好处。
楚峰的心猛地一跳：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王师傅说，我有个侄子，就是当初带头闹事的之一。他跟我说，对方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五万块钱。不过他没要，觉得这事不靠谱。
你侄子做得对。楚峰郑重地说，王师傅，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送走王师傅，楚峰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意识到，工人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容易被煽动，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与此同时，清水村的赵大山也在暗中行动。他利用自己在工人中的关系，悄悄联络了几个信得过的老工人和老党员。
老哥们，在赵大山家的炕头上，几个老工人围坐在一起，咱们得擦亮眼睛，不能被人当枪使啊。
大山书记，你的意思是？
楚镇长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清楚。赵大山说，他要是真想贪钱，当初花谷项目那么多投资，他随便动动手脚就能捞不少，何必等到现在？
说得也是。一个老工人点点头，可是现在工资发不下来，咱们总得想个办法啊。
办法当然要想，但不能病急乱投医。赵大山严肃地说，那个江东信达，我打听过了，在别的地方名声很不好。专门低价收购破产企业，然后转手倒卖，根本不管工人死活。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有个亲戚在邻县，他们就吃过这个亏。
工人们面面相觑，开始动摇了。
而花谷项目的包工头老李，则利用自己在建筑行业的人脉，悄悄打听那个失踪包工头的下落。
李哥，你打听那个人干嘛？一个同行问他。
有点私事。老李含糊其辞，你最近在省城干活，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对方说，前几天在省城看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坐着豪车，出入高档场所，看样子是发财了。
老李心中一惊，连忙追问详情。
真正点燃转折导火索的，是一个意外事件。
这天晚上，工作组办公室的年轻干部小孙在加班整理材料。他是去年刚考上的公务员，怀着满腔热血想要为人民服务。但最近的工作经历，让他的理想受到了冲击。
晚上九点多，小孙去卫生间，路过张涛副主任的办公室，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门虚掩着，他无意中听到张涛在打电话：
...放心吧，周县长都安排好了...楚峰？哼，他蹦跶不了几天了...江东信达那边打点得很到位，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孙的心怦怦直跳，连忙躲到一边。等张涛打完电话离开后，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工位。
这一夜，小孙失眠了。他想起自己考上公务员时的誓言，想起父母对他的期望，想起楚峰在基层勤恳工作的样子...最终，良知战胜了恐惧。
第二天一早，小孙早早来到办公室，将昨晚听到的只言片语和自己对江东信达方案的疑虑，写成一份匿名材料，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塞进了楚峰办公室的门缝。
楚峰看到这份材料时，正在为如何破局而发愁。材料虽然不长，但信息量很大，不仅印证了他的判断，还提供了新的线索。
他当机立断，决定利用这份材料和正在觉醒的民意，发起反击。
机会很快来了。周五下午，工作组召开征求意见座谈会，邀请了几位工人代表参加。
会议由张涛主持。他照例先吹捧了一番江东信达的方案如何，如何能一举解决所有问题。
工友们，张涛说得唾沫横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人家愿意垫付所有工资，还开出这么高的收购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楚峰开口了。他没有直接反驳张涛，而是转向在场的工人代表，诚恳地说：
工友们，沙场是你们的饭碗，资产处置方案关系到你们每家每户的切身利益。在做出决定之前，我想听听大家的真实想法。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峰身上。
是愿意相信一个我们都不了解、方案条款也存在疑问的外来公司，楚峰缓缓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是更相信由县里工作组公开、公平、透明地招募投资者，确保大家的利益最大化？
这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老工人王师傅第一个站起来：楚镇长说得对！咱们不能病急乱投医！那个江东信达，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是啊！另一个工人附和道，我听说他们在别的地方干过不少缺德事，专门坑害工人！
要求公开招募！
要求透明操作！
我们不能上当受骗！
工人们的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要求公开、公平处置资产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张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试图控制场面：工友们，冷静一点！我们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为了我们好？一个工人激动地打断他，为了我们好就应该公开透明！偷偷摸摸的，谁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会场秩序一度失控。周远航坐在主席台上，脸色铁青，但面对群情激愤的工人，他也不敢强行压制。
最终，会议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楚峰让奚梦瑶将江东信达公司资金紧张、背景复杂的信息，以及工作组内部对方案存在争议的情况，通过可靠的媒体渠道进行了有限度的披露。
第二天，省城一家颇有影响力的媒体刊登了一篇题为《警惕资本救世主背后的陷阱》的评论文章，虽然没有点名苍远县和江东信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指的是什么。
这篇文章像一颗炸弹，在苍远县引起了巨大反响。人们开始重新审视永利沙场的问题，对江东信达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周远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继续强行推进，将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暂停推进，则意味着他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
楚峰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这场较量，他暂时占据了上风。但他知道，周远航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凶猛的反扑，恐怕还在后头。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在这场污浊的权斗中，他并不孤单。有良知的干部、觉醒的工人、还有千千万万渴望公平正义的普通百姓，都站在他这一边。
天道或许晦暗，但人心向背，终究是任何阴谋都难以战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