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广义那一番化被动为主动的战前动员,就如同在漆黑的矿坑深处,为迷途的众人点亮了一盏虽然微弱,却足以指明方向的矿灯。它并没有让前路变得平坦,但至少,它让团队重新找回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目标。
接下来的几天,八里村的这个小院,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外松内紧的等待之中。
那根名为“金先生”的无形之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但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拨动。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远比直面而来的危险,更加熬人。
梁胖子不再整日唉声叹气,而是将他那辆宝贝伏尔加轿车里里外外擦拭了三遍,又加满了油,仿佛随时准备着一场长途奔袭。石头则比以往更加沉默,但他每天花在院墙边巡视和检查暗哨的时间,却增加了一倍。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只飞过的麻雀,或是在村口多停留了一秒的陌生面孔。
而林岳,则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将那份从载濂墓中带出的丝帛地图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研究。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辨认那些基本的山川河流走向,而是试图从那些微如蚁足的线条排布中,解读出某种更深层次的、属于古代舆图绘制者的逻辑与习惯。他知道,金先生或许能解读符文,但真正到了实地,对地图本身的理解,或许会成为他们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王牌。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而又充满了某种期待的平静中,一天天流逝。
直到第三天的上午。
那天阳光正好,一个穿着褪色邮政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停在了小院的门口。他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异常硕大的、用深绿色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看起来分量不轻。
“请问,”邮递员擦了擦额头的汗,扶着车把,朝着院内喊道,“哪位是孟广义先生?有您的一个包裹,需要本人亲启。”
这一声看似平常的呼喊,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小院内激起了剧烈的、无形的涟漪!
正坐在石桌边闭目养神的孟广义,双眼豁然睁开!正在擦拭洛阳铲的林岳,动作猛地一滞!而原本如同雕塑般靠在墙角的石头,则在第一时间,如同猎豹般无声地移动到了院门旁,身体紧贴着墙壁,一双眼睛透过门缝,死死地锁定了门外的邮递员和那个巨大的包裹。
梁胖子反应最快,他脸上瞬间堆起了惯有的热情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是是是,我就是!大哥辛苦了,大热天的还给送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邮递员和院门之间,用自己肥硕的身体,彻底阻断了对方窥探院内情况的视线。
“您就是孟先生?”邮递员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
“对对,是我,是我。”梁胖子一边含糊地应着,一边熟稔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了过去,“大哥来一根,解解乏。哎哟,这么大个件儿,是从哪儿寄过来的啊?我这人记性不好,都忘了买了什么东西了。”
邮递员摆了摆手,没有接烟,指了指包裹上的单子:“上面没写寄件地址,只写了要送到八里村孟广义先生亲启。我们也是从中转站那边接手的,只管送,别的都不清楚。您要是本人,签个字就行。”
梁胖子心中一沉。
滴水不漏。
他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他草草签了字,在那位邮递员蹬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地远去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在了那个巨大的包裹上。
石头此刻已经走了出来,他没有急着去搬,而是绕着包裹走了一圈,像一只警惕的猎犬,用鼻子在包裹的缝隙处,仔细地嗅探着。然后,他又用手,极其专业地在包裹的几个关键受力点上,进行了按压和敲击。
半晌,他才对着院内的孟广义,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火药和化学品的味道,结构紧实,不像有夹层和触发装置。”
直到此刻,众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梁胖子和石头一左一右,合力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抬进了院子,放在了石桌旁边。梁胖子直起腰,看着那包裹,忍不住咂了咂舌,对着孟广义低声道:
“孟先生,这位金先生,可真是手眼通天啊。咱们这个地址,怕是连咱们自己家的亲戚都未必找得这么准。他倒好,直接把东西送到门口了。”
这句话,让刚刚放松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这不仅仅是一个包裹,这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实力展示,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你们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孟广义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包裹前,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包裹外层的防水油布。
随着油布被层层揭开,露出了里面的几个用硬纸板箱封装得异常规整的箱子。
当他们打开第一个箱子时,一股崭新的、属于高端工业制品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是四套完整的、全新的户外探险装备。
梁胖子伸手拿起一件冲锋衣,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特殊涂层的硬挺面料,摸上去既坚韧又轻便,衣服的标签上,印着一串他看不懂的英文字母——“GoRE-tEx”。
“我的乖乖,”他忍不住惊叹,“这料子,比咱们以前托人搞的军用雨衣,强了不止一百倍!防水、防风,还透气?这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除了衣服,还有四双同样是进口品牌的、高帮防水的重型登山靴,鞋底是那种带有复杂纹路和极强抓地力的Vibram黄金大底。四个巨大的户外背囊,用的是一种名为“考杜拉”的超耐磨尼龙面料,设计精巧,背负系统科学,能极大地减轻负重感。
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军用压缩食品、能量棒、单兵自热口粮,以及一个堪称小型野战医院级别的专业急救包,从消毒用品、缝合针线到各类特效止痛药、抗生素,应有尽有。
而第三个箱子里的东西,则让林岳和梁胖子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是四台崭新的、当时在市面上根本不可能买到的摩托罗拉专业级对讲机。这种带着粗长天线、机身坚固的“大砖头”,通讯距离和抗干扰能力,远超他们手头那两台已经淘汰的、时常会串台的国产民用对讲机。在深入地下、信号复杂的古墓环境中,这东西,就是一条性命攸关的生命线。
“这……这一套装备下来,怕是得这个数吧?”梁胖子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还不够。”
在九十年代中期,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
金先生的合作“诚意”,通过这些冰冷但却无比实用的顶级装备,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些东西带给众人的,除了最初的惊喜,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强大实力所支配的不安。
然而,真正让所有人陷入震惊的,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箱子。
那是一个银色的、充满了科技感的合金手提箱,箱体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个精密的密码锁扣。
箱子没有上锁。
石头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的锁扣,“啪嗒”两声轻响,箱盖缓缓开启。
一股凉气,从所有人的心底,直冲天灵盖。
箱子内部,铺着一层被精确切割成各种形状的黑色高密度海绵,而在海绵的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台看起来极其精密的、充满了未来感的仪器。
它由一个主机和一根连接着电缆的探头组成。主机上布满了各种旋钮和接口,中央是一块在当时看来,无比清晰锐利的小尺寸液晶显示屏。整个机器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充满了非人间的、纯粹的工业美感。
在仪器的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全英文的说明书。
“这……这是个啥玩意儿?”梁胖子瞪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眼前这东西,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仿佛是从科幻电影里直接搬出来的道具。
孟广义和石头也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同样的困惑与茫然。他们一生都在和黄土、古物打交道,何曾见过如此精密的电子仪器?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集中在了林岳的身上。
林岳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全英文的说明书,凭借着自己在大学里自学的、应付考试的英语水平,开始磕磕巴巴地、一个词一个词地辨认起来。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GpR... G... p... R... Ground... penetrating... Radar...”
“Ground是地面... penetrating是...穿透?Radar是雷达...”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
“地……地下……穿透雷达?!”
“啥玩意儿?”梁胖子凑了过来,“地下穿透雷达?听着咋那么玄乎呢?是拿来干啥的?”
林岳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快速地翻阅着说明书,他的阅读速度越来越快,脸上的震惊之色也越来越浓。半晌,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来解释这个划时代的“怪物”。
“这东西……这东西的原理,是……是通过这个探头,向地下发射高频的电磁波。电磁波在地下传播的时候,如果遇到不同的介质,比如土层、岩石、或者……或者地下有空洞、有金属,它就会反射回来。然后,主机会接收这些反射回来的信号,通过计算,就能在……就能在这块屏幕上,生成一幅……一幅地下的简易三维结构图像!”
他指着那台冰冷的仪器,声音因为震撼而拔高了八度:
“这……这简直是给我们,开了一只……天眼啊!”
“轰!”
林岳的这番解释,如同一道惊雷,在孟广义、梁胖宇和石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三个人,全都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地。
下地之前,就能知道地下的结构?知道哪里有空洞?知道哪里有金属反应?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他们不再需要依靠“寻龙尺”和经验去一点点地推断主墓室的大致方位。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提前发现墓道中的空洞陷阱和机关的金属构件。
这意味着,他们这帮依靠祖传手艺、经验和直觉吃饭的摸金校尉,突然之间,被赋予了如同神明般……提前窥探地底秘密的能力!
孟广义缓缓地走上前,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曾握过无数次洛阳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台探地雷达冰冷而光滑的金属外壳。
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几十年来,他所信奉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是望闻问切、寻龙点穴的经验之谈,是人与自然、与大地之间的一种玄之又玄的沟通。那里面,有技术,有汗水,有灵性,更有“人”的温度和灵魂。
而眼前这个冰冷的铁疙瘩,它没有灵魂,没有温度,但它却能用一种无比霸道、无比精准、不容置疑的方式,将地底下的一切秘密,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
在它的面前,那些引以为傲的经验和手艺,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可笑,甚至……苍白无力。
这是一种馈赠,更是一种宣告。
金先生用这台机器,在无声地告诉他们:
时代,已经变了。
而你们那套老祖宗的东西,也该换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