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意还未完全褪去,白马渡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宇文阀布下的惊天刺杀阴谋,终究没能逃过瓦岗军的眼线——郑管事伏诛时,那柄刺穿他胸膛的钢刀还在微微震颤,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沉的红梅;潜伏在仓城角落的宇文死士,在独孤凤的银枪与王临的短刃夹击下,一个个倒在黎明的微光里,甲胄碰撞的脆响、临死前的闷哼,最终都被晨雾悄悄吞没。
远在半路的李密,收到徐世积派快马送来的紧急密报时,正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养神。当他展开那张染着马蹄扬尘的密纸,看清“宇文死士谋刺”“郑管事伏诛”几个字时,素来沉稳的脸色骤然铁青,右手猛地攥紧纸页,指节泛白,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好一个宇文阀!”他低喝一声,声音里满是震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后背竟惊出一层冷汗——若不是徐世积防备周密,他这趟黎阳仓之行,恐怕就要成了送命之旅。
没有半分犹豫,李密立刻掀开车帘,对外面的亲卫统领沉声道:“传我命令,即刻改道!绕开酸枣县至黎阳仓的官道,走侧翼山道!再从随行精锐中抽调两百人,加强前队探路与后队护卫,半步不得松懈!”亲卫统领见他神色凝重,不敢耽搁,翻身上马便去传令,马蹄声急促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三日后,黎阳仓的城门缓缓开启。李密的仪仗在数百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仓城,迎接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魏公万岁”——前排的守军甲胄锃亮,阳光洒在头盔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后排的流民们虽衣衫褴褛,却握着手里的破碗、木勺用力挥舞,声音从沙哑到洪亮,像浪潮般一波接一波撞在仓城的城墙上,连脚下的土地都似在微微震动。
李密勒住马缰,抬手虚按,待欢呼声稍歇,才带着笑意翻身下马。他先是检阅了守军:看着士兵们挺直的脊背、紧握长枪的双手,他缓缓点头,偶尔伸手拍一拍士兵的肩膀,语气温和;随后又走到恢复建制的流民兵队伍前,目光扫过那些虽面带菜色、却眼神坚定的流民,轻声问了句“冬日里可有棉衣”,听得流民们眼眶发红,连连称谢。
接着是巡视粮仓。黎阳仓的粮囤堆得像小山一样,金黄的粟米从囤顶漏出一点,在阳光下泛着暖光;负责看管粮仓的士兵掀开囤帘,一股干燥的米香扑面而来,李密弯腰捻起一把粟米,放在掌心轻轻揉搓,米粒饱满圆润,没有半点杂质。
随后,徐世积与独孤凤在议事厅向他汇报事务——自然是经过修饰的版本:他们只提了“发现宇文死士踪迹”“及时清剿叛党”,却弱化了王临在其中的关键作用,更没提李密遇刺风险与徐世积暗中布置的关联。李密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听着两人的汇报,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点头附和。
汇报结束时,李密忽然提高声音,对在场众人道:“世积统筹有方,独孤将军勇猛果敢,皆为我瓦岗栋梁!”说罢,他目光转向站在角落的王临,语气更添了几分赞许,“王临临危不乱,协助清剿死士有功,现擢升为‘黎阳仓屯田校尉’,统领流民兵及周边屯田事宜,秩比六百石!”
六百石的官职,在瓦岗军中已是中层将领——意味着王临不仅能统领近千流民,还能参与仓城的屯田决策,甚至拥有调动部分后勤物资的权限。周围的将领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王临却没多少欣喜,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密夸赞徐世积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审视,那目光像冰凉的针尖,落在徐世积身上,转瞬即逝,却让王临心头一紧。
果不其然,当日午后,李密单独召见了王临。议事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李密走到王临身边,右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力道不算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王校尉,你很好。”李密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黎阳仓之事,你居功至伟。记住,你的眼睛,要一直为吾看着这里——无论是流民的动向,还是……其他人的心思,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密报!吾,信你!”
王临的肩膀微微一僵,他能感受到李密掌心的温度,却觉得那温度像烙铁一样烫人。他躬身恭敬地应道:“卑职遵令!定不负魏公所托!”可低下头的瞬间,心头却沉得像灌了铅——这哪里是信任?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悬在徐世积头顶的一把剑,既要用他制衡徐世积,又要借他监视黎阳仓的一举一动。
李密在黎阳仓停留了两日,临走时,带走了仓城调拨的三万石粮草,以及一沓“黎阳仓防务稳固、粮储充足”的文书。他离开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可王临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他的仪仗远去,却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
不过,这份沉重很快被另一份狂喜冲淡——李密走后的第二天清晨,王临刚处理完流民登记的事务,就接到了苏轻眉醒来的消息。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苏轻眉的房间,推开门时,只见窗纸透进淡淡的晨光,房间里飘着淡淡的药香,苏轻眉躺在榻上,脸色虽苍白,却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虚弱地看着天花板。
“轻眉!”王临快步走到榻边,声音都在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苏轻眉的手,她的手还是冰凉的,却有了微弱的温度——不像崔雨薇临终时那样,连指尖都冷得像冰。苏轻眉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嘴角牵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声音微弱得像羽毛:“王临……你来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王临再也忍不住。他俯身紧紧搂住苏轻眉,动作轻柔得怕碰碎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在她的衣襟上。“我在!我一直在!”他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崔雨薇的死,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心底最深的痛,他无数次梦见苏轻眉也像崔雨薇那样离他而去,每次惊醒都一身冷汗。如今她醒着,能说话,能笑,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感。
他低下头,轻轻吻在苏轻眉的樱唇上,她的唇瓣带着药味,却柔软得让人心安。那一刻,王临忽然觉得,穿越以来的所有压抑、所有小心翼翼,都在这一吻里烟消云散——以前的他,怕得罪瓦岗将领,处理事务时总是瞻前顾后;怕暴露穿越者的身份,连提个简单的建议都要反复斟酌。可经历了刺杀危机、苏轻眉的生死考验,他忽然想通了:在这个乱世里,谨小慎微换不来安稳,只有主动争取,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仓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流民们开始在田边徘徊,看着解冻的土地;守军按时巡逻,城墙上的旗帜在春风里猎猎作响;工匠们也开始收拾作坊,准备修补破损的农具。可这份平静下,一场关乎黎阳仓生死的危机,正悄悄逼近——那就是春耕。
大业十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却又格外急。前几日还挂在枝头的残雪,一夜之间就被暖风融化,顺着屋檐滴下来,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田地里的冻土裂开细细的纹路,泥土被浸润后散发出湿润的腥气;路边的野草冒出嫩绿的芽尖,连墙角的蒲公英都鼓出了小小的花苞。可越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徐世积的眉头皱得越紧——春耕的时节到了,可黎阳仓的春耕,却连最基本的条件都凑不齐。
“将军,情况不妙!”这日清晨,仓曹王主事抱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急匆匆地闯进徐世积的议事厅,脸上满是愁容,连说话都带着颤音。他把册子放在案几上,纸页因他的动作微微翻飞,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去岁宇文阀与我军在仓城周边交战,战乱频仍,流民涌入,周边良田多有荒废——统计下来,能授给流民耕种的荒地,足足有两千三百亩!可这些地,大多是贫瘠的沙土地,去年还遭了蝗灾,地力本就差;更要命的是,缺耕牛、缺农具啊!”
王主事说着,翻开册子的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数字:“您看,流民总共有一千两百多户,按一户耕两亩地算,至少需要两百头耕牛、三百套犁锄耙!可咱们仓城府库里,现存的耕牛只有十六头,还都是老弱病残——有三头走路都打晃,连拉车都费劲,更别说耕地了;农具就更别提了,库存的犁头,一半都生了锈,木柄要么断了,要么被虫蛀了,能勉强用的,撑死了三十套!这哪里够啊?”
徐世积拿起册子,指尖划过那些潦草的字迹,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粮食!又是粮食!黎阳仓虽有存粮,可瓦岗军主力每月要消耗近万石,再加上仓城流民的口粮,坐吃山空顶多撑半年。春耕若是延误,秋收就无望,到时候黎阳仓就成了无源之水——莫说供应大军,恐怕连仓城自己人都要饿肚子。他想起去年瓦岗军在荥阳的窘境:就是因为春耕时缺农具,秋收减产,最后不得不放弃荥阳,退守瓦岗寨。那样的亏,他绝不能再吃一次。
“就不能从周边征集吗?”徐世积沉吟着问。
王主事苦笑着摇头:“将军,周边的村落要么被战乱毁了,要么早就被其他势力搜刮过了——上个月独孤将军派人去附近的陈家村征集,全村就剩下两头小牛,还被村民藏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肯交。农具更是找不到,村民自己用的都不够。”
“这可如何是好?”徐世积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满室的沉默压得人窒息。没有耕牛,没有农具,春耕就是一句空话,黎阳仓的未来,难道就要毁在这一茬庄稼上?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王临忽然开口,语气沉稳却带着自信:“将军,卑职或许有办法。”
徐世积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哦?王校尉有何良策?快说!”王主事也急忙看向王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临上前一步,缓缓道:“农具短缺,关键在于‘造’而非‘等’!卑职在给流民编户登记时,特意留意过他们的手艺——其中有几位是能工巧匠:铁匠张老三,以前在东都的官营作坊里打铁,最擅长打农具,他手上的老茧比铜钱还厚,据说他打的犁头,能用五年不卷刃;木匠李二叔,老家是颍川的,在村里做了三十年农具,编的耙子、做的犁柄,又结实又趁手。还有两个年轻的铜匠,能修修补补各种小零件。”
他顿了顿,看着徐世积的眼睛,继续道:“若是能把这些工匠召集起来,利用仓城库房里的废旧铁料、木材——那些换下的破损兵器、旧马车的木料,都能回炉重造——赶制一批农具,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打造?”徐世积皱了皱眉,有些迟疑,“打造农具可不是小事,费时费力不说,还需要大量铁料。咱们库房里的废旧铁料,能打多少犁头?再说,就算打出农具,没有足够的耕牛,还是没用啊!”
“将军,”王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卑职并非要打造传统的长直辕犁。您也知道,现在用的长直辕犁,又重又笨——一具犁足足有三十多斤,必须要双牛并耕才能拉动,一天下来,一头牛顶多耕一亩地,效率太低。而卑职曾偶然得到一本前朝的农书残卷,上面记载了一种改良犁的做法,能把犁辕改短、改曲,再减轻犁头的重量——这样一来,犁具会轻便很多,不仅打造时能省一半铁料,耕种时,一牛甚至人力都能拉动!”
“什么?!”徐世积和王主事同时惊呼出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改良犁具?无需双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要知道,长直辕犁用了几百年,从来没人想过能改——多少老农都说,“犁要沉,耕地才深”,轻便的犁,能把地耕好吗?
徐世积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王临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眼神里满是急切:“王校尉,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若是这改良犁真能成,不仅能解黎阳仓的燃眉之急,整个瓦岗的春耕都能受益!”
王临郑重地点头,语气坚定:“卑职不敢妄言!那农书残卷上,不仅有图纸,还有匠人留下的批注,说这种曲辕犁‘省牛力,增效率,一亩地比直辕犁快半时辰’。只是残卷上的图纸不全,卑职也只是根据上面的记载稍加琢磨,具体能不能成,还需要召集张老三、李二叔他们,一起参详,做出样品试制才行。”
“好!好!好!”徐世积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他重重拍了拍王临的肩膀,语气里满是信任,“此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仓城所有工匠,任你调遣!库房里的铁料、木材、炭火,优先供应给你!需要多少人手,你尽管提!务必在春耕结束前,赶制出足够的农具——哪怕是拼尽全力,也要让流民们把地种上!”
“卑职领命!”王临躬身应道,挺直的脊背里满是振奋。他知道,这不仅是解黎阳仓的春耕危机,更是他在瓦岗军中积累声望、发展“内功”的绝佳机会——只要改良犁能成,流民们能丰收,他在黎阳仓的根基,就再也无人能动摇。
走出议事厅时,春风正好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和野草的气息。王临抬头望向远处的田地,流民们还在田边徘徊,眼神里满是期待。他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想:等着吧,今年的秋收,一定会让你们吃上饱饭。而他自己,也将在这个乱世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