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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崇偃坐的位置距离她有些远,气急之下,准头也有些差,陶令仪算着砸不到自己,就没有躲。

邢窑白瓷类雪敞口茶碗落在她身前两尺处的青灰陶方砖上,伴着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其中一片,溅到了陶令仪的脚边。

看一眼脚边的碎瓷,又看一眼疾步过来,挡在她身前的陶衡,陶令仪伸手,将他推到一边后,抬眼看向陶崇偃,语带嘲弄:“嫁给一个妄图杀我的人,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陶崇偃惊怒交加之下,哪里还有理智可言:“他何时妄图杀你了,他要妄图杀你,你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胡言乱语吗!”

因为她还好端端地在这里说话,所以就不叫妄图杀她,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她就该继续嫁给他?

这是哪里来的狗屁道理?

陶令仪目光一沉,静静地看他片刻,弯腰捡起那片碎瓷,打量一眼锋利的边缘后,起身朝他走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他们认为,她还活着,就不该再计较,就该继续亲事,那么他们最好也别害怕!

她眼里的杀气太过炽烈,陶崇偃看得毛骨悚然。

因为她的亲事伴着不可告人的利益交换,崇文堂内,便无下人伺候,自然,也无下人冲过来保护。

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眼里的杀气也越来越浓,陶崇偃骇得迅速起身,躲至椅子后面,拄着拐杖,肝胆俱裂道:“来人,快来人,将这孽障给我拖出去!”

先前陶崇偃拿茶器砸她,事过突然,众人正不寒而栗,都来不及阻止,看到茶器落在地上,并未伤及到她,才稍稍松气。

眼下,看到她竟要弑杀陶崇偃,纷纷惊得站起身来,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堂外,倒是有监守的下人听见了陶崇偃惊恐的叫喊声,纷纷冲到门外,却被陶季方制止:“滚,都给我滚远些!谁敢泄露堂内半个字,家法处置!”

堂内之事,绝不能传扬出去!

陶崇偃也知道事情绝不能传出去,可看着陶令仪越走越近,还是忍不住乱喊乱叫。

“瑗瑗,不可,他是你祖父!”眼见陶令仪就要走到陶崇偃跟前,陶衡赶紧回神,快步冲过来,横插到他们中间。

陶令仪脚步不停,走到他跟前,一步一步逼着他跌坐到陶崇偃的椅子中后,方才敛起杀机,停住脚步,笑盈盈地问道:“他是我祖父,我是他什么?”

陶衡痛苦地避开她的目光:“瑗瑗……”

陶令仪嗤笑两声,目光再次从他开始,一个一个扫过屋中几人,最后,定格在距离最远的陶孟徽身上。

陶孟徽打着寒战,赶紧解释:“我跟你父亲一样,都不同意继续这门亲事。”

这样呀,陶令仪的目光顺势移到她旁边的陶仲谦身上。

陶仲谦管理着陶氏的族田、商铺、义庄,手里最不缺钱花,给自己养得那叫一个膘肥体壮。

对着陶令仪尖锐的目光,他的肥脸哆嗦了两下后,也赶紧躲到了椅子后。

陶令仪和郑行之能够定亲,他得占首功。

当初崔夫人第一次上门来为郑行之提亲的时候,他就表示了赞同。

最后陶氏其余人,包括陶衡在内,能答应郑行之和陶令仪的亲事,就是他积极游说的结果。

他之所以如此积极,只因崔述没有来江州府之前,郑元方在江州府可说是一手遮天,若陶氏能与之攀亲,他就可以借助郑家的势力,将陶氏的生意版图再扩大两倍!

事实也是如此。

在陶令仪和郑行之定亲的这一年里,他所管理的族田、商铺和义庄,都比原来扩大了三成。

因而,在陶令仪被陷害入狱,崔述上门来要求他们坐实陶令仪杀人一事时,他又第一个响应,并又充当起了说客。

在苏见薇和陶杜氏入狱,崔述上门来要求继续陶令仪和郑行之的亲事时,他依旧第一个响应。

眼下,看陶令仪明显要拿人开刀助威,陶仲谦也顾不得长辈身份,微微躬着身子,满脸赔笑:“大小姐切莫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

现在知道商量了?晚了。

陶令仪将碎瓷在手心里打了个转后,对准他头上的黑罗软脚幞头,便飞掷了出去。

碎瓷带着黑罗软脚幞头,砰一声撞到墙上,又叮一声落到地上。

陶仲谦惊叫着捂住头,瘫软在地。

其余人也吓得或跌到椅子中,或连连后退。

陶令仪却不再理会他们,回过头,扬起笑脸,快步绕过惊愕失神的陶衡,走到陶崇偃身边,强行将要昏厥的他扶了起来,“祖父别怕,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

她那是玩笑?

她都将她三叔公的幞头打飞出去了,还叫玩笑?

陶崇偃用力甩开她的手,“孽……”

陶令仪目光一沉,陶崇偃又瞬间止声。

“您说说您,我都说了,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只是把三叔公的幞头打飞出去,又没有伤他分毫,您怕成这样做什么?”将他强行扶到椅子中坐下后,陶令仪摇一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您刚才逼我嫁给郑行之的时候,不挺义正词严的吗?”

他逼她嫁给郑行之,那是为了家族的将来!陶崇偃用力握着拐杖,极力隐忍着不打哆嗦后,冷哼一声,刚要张嘴训她一顿,就见她又捡起了一片碎瓷。面色一变,又赶紧住了嘴。

这个孽障!

陶崇偃咬紧牙关,狠狠地瞪了陶衡两眼: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好女儿!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您想说什么,尽管说,我洗耳恭听。”陶令仪笑容格外温和,“我就是看这些碎瓷在这里不太安全,想着收拾收拾。”

谁收拾碎瓷只捡一片?陶崇偃心底怒意更甚,却又惧于她的威势,只能强压怒火!

他尚且如此,其余人自然更加敢怒不敢言。

陶令仪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确实都不敢开口后,这才坐回来,敛起面上的笑容,“都坐吧。”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又是陶仲谦,畏惧她手里还拿着的那片碎瓷,第一个爬起来,坐回了椅子。

其余人看陶令仪并未生怒,这才相继坐了下来。

“现在我们来重新讨论,我不同意和郑行之继续亲事,你们有没有意见?”陶令仪扫向众人。

众人看着她手里的碎瓷,哪里敢有意见?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你说没有意见,就能决定的。”陶季方适时打断她的话,“况且,此事关乎我陶氏的将来,也断不是你不同意,就能够不同意的。”

陶令仪看向他:“这么说来,没得商量了?”

陶季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惋惜地看着她:“以前,只当你什么也不懂,因着你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大家对你都多有疼爱,现在看来,我们都小瞧了你。先前你给我们定的那些罪,无论是律令,还是罪名,每一个都非常准确。如果不闹这一遭,我们还真奈何不了你,但你还是太年轻了。”

“以为吃准了我们,就肆意胡来,平白把好好的机会给浪费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陶季方忽然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们当真怕了你吗?”

堂中一静,紧接着,除陶衡以外,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尤以陶崇偃笑得最盛。

笑过之后,他轻哼一声,又训斥道:“也就这点本事!”

“已经不错了。”陶季方由衷赞赏,“可惜生了个女儿身,若是男儿,数得上同辈之中,最优秀的那一批人了。”

“少夸她,再夸下去,我怕她又该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了!”话是这样说,陶崇偃脸上的笑容,却根本掩藏不住。

看着陶令仪吃瘪的样子,陶仲谦嘿嘿笑着,起身去将幞头捡回来,拍一拍灰后,也不管破不破,便又戴回了头上:“非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合谋欺骗大小姐,实在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活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若是一片小小的碎瓷就可以轻易地拿捏住我们,那陶氏也走不到今天了。”

她在说他们犯的罪时,他们确实惊到了,也确实有过恐惧。

他们以为,她是在替崔述转述那些话。

作为浔阳县最大的士族,自然要时时关注着官场的动向。

得知崔述要到江州府来担任刺史之后,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将崔述调查了一遍。

正是有过调查,知道他往日的雷霆手段,听到她的那些话,才让他们感到了胆寒。

陶崇偃用茶碗砸她,就是在试探她会不会说出崔述。

她没有说,她还拿起瓷片,意图威胁他们。

她的这一举动,让他们全都松了口气,也才有了后面的作戏。

“原来还担心她去了郑家会吃亏,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放宽心了。”说这话的时候,陶崇偃特意看了陶衡几眼。

陶衡微垂着眼眸,并未注意。

“大小姐既懂律法,我就同大小姐好好地辩一辩律法吧,免得大小姐不服。”陶季方温和道,“原本,你握着我们那么多的把柄,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谈条件。可你动了手,一切就变了。”

“持碎瓷威胁你嫡祖父,致其骇得肝胆俱裂,虽未实际殴打,但已属‘殴’的范畴,按《唐律》斗讼篇规定:詈(辱骂)祖父母、父母者,绞;殴者,斩,你已经是死罪。”

“用碎瓷击落你三叔公幞头,致其惊叫捂头,瘫软在地,即使未造成身体伤口,但‘以物掷人’即属‘殴’的行为,且你三叔公属期亲尊长,你便已构成殴伤期亲尊长罪,按《唐律》规定:殴兄姊者,徒二年半;伤者,徒三年……若殴期亲尊长,如叔伯等,罪加一等,也就是你至少又得徒刑三年以上。”

“作为孙女,威胁祖父,攻击叔祖父,已触犯‘十恶’重罪中的不孝与不睦,按《唐律》名例规定,此类犯罪不得赦免。”

“数罪并罚,你同样将面临死刑或者流放。”

“所以,”陶令仪不紧不慢,“你们故意惧怕我,就是为了让我犯罪?”

陶季方道:“你可以这样认为。”

果然老奸巨猾!看着众人喜笑颜开的模样,陶令仪也跟着笑了。

他们演得很好,但她岂能不知道他们是在作戏?

旁人且不论,就拿陶衡来说吧。

陶衡在拦着她的时候,眼里分明没有对她要杀害陶崇偃的担忧,只有对他欺骗她的心虚。

还有陶崇偃,她在扶他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并没有脱力。

这一点,从他明明哆嗦得都站不住了,却还有力气甩开她也可以佐证。

他们作戏,是为了让她‘犯错’,好让她不再占有法律层面的优势。

她识破了他们,却还配合他们作戏,并非想占据什么优势,而是让他们像现在这样,可以坐下来,和她平等地对话。

而非一开始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陶令仪也不装了:“我就知道,你们没有那么好对付。第一轮,算是我们打了个平手。现在,该进行第二轮了。”

陶崇偃、陶季方等人互视一眼后,面上虽依旧带着笑,神色却已慢慢警惕起来。

谁也不敢再小瞧她了。

“怎么进行,你说。”陶崇偃代表众人开口,眼中隐隐带着期待之色。

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陶令仪并没有急着亮招,而是偏头看向了陶衡,“父亲刚才也是在作戏吗?”

陶崇偃知道她在拉拢陶衡,不仅不制止,反而笑盈盈的,满脸赞赏:懂得壮大自己实力,不错!

陶衡瞧着她,似以目光为笔,一点一点勾勒着她的模样。

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的轮廓……

他的瑗瑗在女狱到底受了多少苦,才明明跟从前一样的模样,性情却天翻地覆?

想起她刚才拿着碎瓷逼近陶崇偃时,那满眼的杀气,还有以碎瓷击落陶仲谦幞头时,那胸有成竹的模样,陶衡微微垂眸,遮去眼底的复杂后,缓缓开口:“瑗瑗……”

陶令仪打断他的话:“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对不起。”陶衡抬眼,迎视着她的目光,满脸歉疚。

他没有骗她,他刚才阻止她,是不想让她落入他们的圈套。

不敢直视她,是明知道他们在作戏,却无法告知她真相。

他,临到选择的时候,还是摆脱不了族长的身份。

“父亲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毕竟她早就知道答案,陶令仪回过头,看向众人,“在我回陶氏的时候,崔刺史已经开堂提审苏见薇,若无意外,苏见薇谋杀谢三小姐的罪名,已经判了下来。”

陶崇偃、陶季方等,瞬间大惊。

陶崇偃更是急迫追问:“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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