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南下，驻兵居庸关外！
这个消息像一块从北方滚来的、裹挟着寒气的巨石，轰然撞碎了林锋然因水泥实验稍见起色和拿到曹吉祥部分罪证而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信心。居庸关！那是京城西北最重要的门户，距离紫禁城，快马不过一日路程！石亨想干什么？兵临城下？炫耀武力？还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占据有利位置？
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林锋然的脊柱窜上头顶。他感觉自己仿佛能听到居庸关外那数万精锐铁骑的马蹄声，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气。之前的阴谋诡计，瞬间变成了赤裸裸的武力威慑！石亨终于不再满足于躲在幕后玩弄权术，他开始亮出獠牙了！
“消息确实吗？！”林锋然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千真万确！宣府、居庸关两处眼线同时密报！石亨大军已于昨日傍晚抵达关外二十里处的黑山峪扎营，营盘连绵数里，戒备森严！”赵化的脸色同样凝重。
“理由！他以什么理由南下？！”
“石亨上表，言……言‘闻听瓦剌有异动，恐其绕道袭扰京畿，故移师居庸关，就近策应，以保陛下与京城万全’！”赵化递上一份抄录的奏表。
“保京城万全？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林锋然气极反笑，一把将那份虚伪的奏表摔在御案上，“他是把朕和满朝文武都当傻子吗？！瓦剌刚退，他石亨就‘未卜先知’瓦剌要绕道？分明是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感。石亨这一手，阳谋玩得炉火纯青。他占据军事要地，打着“护驾”的旗号，让你抓不到明面上的把柄。朝廷若强行斥责或调离，反而落个“猜忌忠良、自毁长城”的恶名，可能立刻逼反他。若放任不管，则京城日夜处于其兵锋威胁之下，如同头顶悬着一把利剑，满朝文武都将寝食难安。
“朝堂上……有何反应？”林锋然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沙哑地问。
“内阁和兵部的大人们都炸锅了！有主张严旨切责，命其返回宣府的；有认为应以安抚为主，遣使犒军，以示朝廷信任的；还有……还有建议陛下即刻加强京城防务，以防不测的……吵作一团。”赵化回道。
林锋然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除了争吵，拿不出任何实质性办法！这群官僚！
“陛下，我们……”赵化欲言又止。
“加派斥候，给朕十二个时辰盯死石亨大营！一兵一卒的调动，都要立刻来报！”林锋然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四射，“同时，密令京城九门提督、京营各卫指挥使，暗中加强戒备，但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以免引起恐慌，授人以柄！”
“臣遵旨！”
赵化退下后，乾清宫再次陷入死寂。林锋然独自坐在龙椅上，感觉那冰冷的龙椅仿佛变成了针毡。石亨的军队就在百里之外，像一头匍匐的巨兽，随时可能扑上来。这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比之前任何阴谋都更直接、更恐怖。
巨大的压力让他坐立难安。他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来对抗这种几乎要实质化的威胁！他再一次本能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书房，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宫城角落的琉璃窑场工棚。
工棚里，之前失败的灰色路面碎块还没来得及清理，散落一地，像是一场溃败的遗迹。林锋然看着这些“失败之作”，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服输的倔强。石亨用军队威胁他，他偏要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泥巴石头”上，找到突破口！
“把之前的配比记录都给朕拿来！”他对着战战兢兢的工匠吼道，“还有所有煅烧过的料，研磨的细度，加水搅拌的时间，都给朕重新核对！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像一头困兽，在工棚里来回踱步，抓起一把把不同配比的灰粉，仔细嗅闻，揉搓，甚至不顾肮脏地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呸地一声又吐出来），试图找出关键。工匠们被他这疯魔般的状态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跟着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煅烧、研磨、搅拌、制模、测试的枯燥过程。工棚里烟熏火燎，尘土飞扬，与乾清宫的肃杀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
几天下来，林锋然几乎住在了工棚，眼睛熬得通红，手上脸上都沾满了灰渍。失败的试块又堆起了一小堆。但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轻易崩溃。江雨桐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火候稍欠，或配料略偏，则坚凝之势不足。此非陛下之过，乃物性使然，需反复试炼，方得圆满。”
对！物性使然！不能急！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每一次失败的现象，记录数据，对比差异。他甚至让工匠找来了前朝一些关于建筑灰浆、三合土的典籍，虽然大多语焉不详，但也给了他一些启发。
这天下午，他正对着一块开裂的试块皱眉苦思，舒良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低声道：“皇爷，江姑娘来了，说……说前几日陛下提及的《天工开物》中‘燔石’一篇，她回去又仔细查阅了，有些许心得，想来与陛下参详。”
林锋然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请！”
江雨桐袅袅走来，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看到林锋然一副“劳改犯”的狼狈模样，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了然的微笑。她没有在意工棚的杂乱和污秽，轻轻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堆失败的试块上。
“陛下还在钻研此物？”她轻声问。
“嗯，”林锋然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那块开裂的试块，语气带着困惑和执着，“你看这块，硬度尚可，但干缩太大，开裂了。朕调整了黏土的比例，看来还是不对。”
江雨桐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块试块，又拿起旁边记录的配比单子看了看，沉吟片刻，道：“陛下可曾想过，或许是煅烧之火候未至？《天工开物》有云，‘燔石之火，须透心而生烟尽，方得真性’。若火候不足，石性未尽变，则遇水虽凝，其性不稳，易裂。又或……研磨之细度有关？书中所载‘石粉’，需‘细如面粉’，方能与水胶合无间。”
火候？细度？林锋然心中一动！他一直纠结于配比，却忽略了这两个关键工艺细节！是啊，水泥需要高温煅烧生成特定矿物，研磨越细水化反应越充分！自己之前太关注“配方”，反而忘了“工艺”！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林锋然一拍大腿，兴奋起来，“舒良！传话给窑工，下次煅烧，给朕用上好的焦炭，烧足时辰！还有，研磨的石粉，再用细箩给朕筛一遍，越细越好！”
看着皇帝孩子般雀跃的样子，江雨桐唇角微弯，轻声补充道：“民女愚见，或可……尝试加入极少量石膏粉？古籍有载，石膏可调节某些矿灰凝结之时辰，或许……对此物亦有奇效？”
石膏？作为缓凝剂？林锋然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姑娘连这都懂？她看的都是什么书啊！这简直是神助攻！
“试试！必须试试！”林锋然激动地搓着手，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江雨桐的几句话，仿佛拨开了他眼前的迷雾，让他找到了新的努力方向。这种在困境中得到关键点拨的喜悦，暂时冲淡了居庸关外大军压境的阴霾。
两人在工棚里又讨论了一会儿典籍记载和可能改进的方向，气氛专注而融洽。夕阳的余晖透过工棚的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然而，这片短暂的技术钻研的宁静，再次被匆匆而来的赵化打破。赵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惊恐。
“陛下！”赵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道，“居庸关最新密报！石亨……石亨昨日在其大营，以‘演练军阵’为名，举行了大规模阅兵！参加者……不仅有其所部将领，还有……还有多名悄然出京的文武官员！其中……包括兵部右侍郎张文弼，以及……惠王府长史！”
林锋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兵部侍郎！惠王府长史！石亨竟然在军营里公开接见朝廷命官和宗王府属官？！这已经不是暗通款曲，这是公然结党，炫耀武力，是在向朝廷示威！是在告诉他这个皇帝，朝中、宗室里，有多少人已经站在了他那一边！
一股寒意，从林锋然的脚底直冲头顶。石亨的嚣张跋扈，超出了他的想象！这把悬在头顶的剑，又逼近了几分！
（第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