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安排的别院清幽舒适,仆役恭谨周到,汤药饮食无一不精。姬延肩伤在名医诊治下愈合迅速,但他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临淄的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淳于髡自那日入宫后便鲜少露面,只遣人传来口信,让他静心休养,等待时机。
这日午后,姬延正在院中缓步活动筋骨,一名仆役匆匆而来,低声道:“先生,门外有几位士子求见,言称慕名而来,欲与先生论学。”
慕名而来?姬延心中警铃大作。他在临淄隐姓埋名,何来名声?
“可知来人身份?”
“为首者自称稷下先生邹衍,同行还有田巴、慎到等几位先生。”
邹衍!阴阳家大师,稷下学宫闻名遐迩的学者!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淳于髡的安排,还是……走漏了风声?
姬延略一沉吟,道:“请他们至前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无论如何,不能避而不见。若能借此机会接触稷下学者,了解齐国士林风向,未必不是好事。
前厅之内,三位气质迥异的中年士子已然安坐。居中者宽袍大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仿佛蕴含星辰,正是邹衍。左侧一人身形微胖,笑容可掬,乃是擅长名辩之学的田巴。右侧一人则神色冷峻,坐姿端正,是法家学者慎到。
见姬延入内,三人起身见礼,目光皆有意无意地扫过他那虽已愈合但依稀可见伤痕的左肩。
“在下姬平,不知三位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姬延拱手还礼,姿态放得极低。
邹衍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姬先生客气。我等听闻先生自中原而来,学识渊博,见解非凡,特来叨扰,欲请教一二。”他话语客气,但“中原而来”四字,咬得稍重。
田巴接口笑道:“正是。近日临淄城中,对先生可是好奇得紧呐。尤其是先生甫一至齐,便引得淳于先生亲自接待,更是令人侧目。”他语气随意,却暗藏机锋。
慎到则直接得多,冷然道:“学问之道,贵在坦诚。不知姬先生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高见?尤其是……对强秦东出,山东列国当如何自处?”
来了!单刀直入,直指核心!
姬延心知这是试探,亦是考校。若应对不当,不仅无法赢得这些学者的尊重,更可能暴露身份,引来灾祸。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整理着思绪。
“三位先生面前,在下岂敢妄言‘高见’。”姬延谦逊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然,既蒙垂询,平便姑妄言之。当今天下,犹如病入膏肓之躯。秦用商君之法,以耕战立国,法令严明,赏罚必信,此其强之本。然其恃强凌弱,苛政虐民,动辄斩首坑降,此其暴之源。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秦行霸术,虽可逞强一时,然天下苦秦久矣,民心不附,终非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观察三人神色,见邹衍若有所思,田巴笑容微敛,慎到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道:“至于山东列国,地广民众,物产丰饶,本可与之抗衡。然各国或苟安一隅,或彼此猜忌,或朝政昏乱,致使力分而势弱。譬如韩魏,地处中原,首当其冲,却互相掣肘;楚虽地大,然权臣当道,忠良见斥;齐据东海之利,兵精粮足,然……”他适时停住,不再往下。
“然如何?”慎到追问。
姬延叹息一声:“然,若无远虑,恐蹈覆辙。昔者六国割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今日若不能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待秦人逐一击破,悔之晚矣!”
“同心协力?先生是指合纵?”田巴挑眉。
“正是!”姬延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变得激昂,“合纵之要,非止于军事联盟,更在于‘信’与‘利’二字!列国需立盟约,互信不疑;需通有无,互利共赢。更需有一强国为首,提纲挈领,号令一致!如此,方能使秦人有所忌惮,不敢轻犯!山东百姓,方能得享安宁!”
他这番话,既有对局势的分析,又有对合纵的构想,更隐隐点出齐国应担当领袖之意。
厅内一时寂静。邹衍抚须沉吟,缓缓道:“先生之论,深得‘阴阳消长’之理。秦势虽强,然刚不可久;列国虽弱,然柔能克刚。合纵连横,确乃天数流转之一环。”他虽未明确表态,但言语间已露认可之意。
田巴则笑道:“先生口才便给,见识不凡。只是这‘信’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啊。列国纷争数百年,积怨已深,如何能顷刻间互信?”
慎到冷声道:“法行则国治。纵有合纵,若无严明法度约束各国,亦不过是一盘散沙,徒有其表。”
见三人反应不一,姬延心知火候已到,不宜过度深入,便拱手道:“三位先生学识渊博,平受益匪浅。今日之论,仅止于此。在下伤愈不久,精神不济,恐难久陪,还望见谅。”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邹衍等人亦是人精,见状便起身告辞。邹衍临行前,深深看了姬延一眼,道:“姬先生好好休养。临淄风云际会,或有先生大展拳脚之日。”
送走三人,姬延回到房中,眉头紧锁。邹衍等人前来,绝非偶然。他们的态度暧昧,既有试探,似乎也隐含着一丝期待。但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淳于髡那边,是否遇到了麻烦?
果然,傍晚时分,淳于髡匆匆而至,脸色不太好看。
“陛下,情况有变。”他屏退左右,低声道,“公玉丹那老匹夫,不知从何处得知陛下在此,今日在朝堂之上,向大王进言,说陛下乃丧家之犬,入齐必引秦祸,建议大王将陛下……礼送出境,或直接交由秦国处置!”
姬延心中一沉:“齐王之意如何?”
“大王……未曾当场决断。”淳于髡叹了口气,“大王近年来愈发骄矜,既想彰显齐国威仪,收纳天下贤士,又惧秦国兵锋,首鼠两端。公玉丹掌管邦交,与秦使过从甚密,其言甚有分量。”
“那先生之意?”
“我已联络邹衍、田巴等几位在士林中声望卓着的先生,他们虽未明确表态支持陛下,但对陛下昨日所言颇感兴趣,答应会在士林中为合纵之议造势。但仅凭此,恐难动摇大王之心。”淳于髡面露难色,“除非……陛下能亲自面见大王,陈说利害,展现足以让齐国动心的价值!”
面见齐王?谈何容易!公玉丹必然极力阻挠。
“可有办法?”姬延问道。
淳于髡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三日后,大王将于稷下学宫主持一场‘大论’,邀集百家学者,论‘王霸之道’。届时,公卿毕至,士子云集。若陛下能在此论之上一鸣惊人,折服群雄,则大王必会注意到陛下!此乃险招,亦是……唯一的机会!”
稷下大论!于天下英才面前,公开辩论王霸之道!
姬延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肩伤处似乎也隐隐发烫。这是刀山火海,亦是通天之梯!
“好!”姬延斩钉截铁,“寡人便去会一会这稷下群英!”
然而,就在姬延与淳于髡定下这险中求胜之策时,公玉丹府中,一场密谈也在进行。
“消息确认了?”公玉丹把玩着一块美玉,慢条斯理地问。
“确认了。淳于髡带回之人,确系周天子姬延无疑。而且,淳于髡似乎有意让他在三日后的稷下大论上露面。”下首一名门客恭敬回道。
公玉丹冷笑一声:“想在稷下一鸣惊人?做梦!去,给秦使馆递个话,就说……他们要找的人,三日后会在稷下学宫出现。另外,把我们的人安排进去,到时候……哼,我倒要看看,一个身败名裂、被当众揭穿身份的‘天子’,还如何‘折服群雄’!”
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这临淄,可不是他一个丧家之犬能够兴风作浪的地方!”
一张针对姬延的无形大网,在临淄的暗处悄然张开。三日后的稷下大论,注定不会平静。姬延将要面对的,不仅是学理上的交锋,更是生死存亡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