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绢帛在指尖摩擦,那寥寥数语如同毒蛇,噬咬着姬延的理智。孟尝君田文,这个在齐国举足轻重的人物,竟可能已与张仪暗通款曲,欲以他姬延为筹码,换取齐秦的短暂和平与对三晋的瓜分!
是真是假?送信者何人?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轱辘声仿佛敲打在姬延的心上。他迅速排除了淳于髡和墨家,若是他们,定会当面陈述,而非用此等隐秘方式。是朝中其他与田文不合的势力?还是……张仪的反间计,故意让他与田文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无论真假,此信所指出的可能性,都极其致命。田文确有动机——他渴望权力,若能借此机会既讨好齐王(解决眼前危机),又交好秦国,还能在瓜分三晋中为自家谋利,一举数得。他也确有影响力,足以动摇齐王本就不甚坚定的心志。
不能赌!必须将这种可能扼杀在萌芽状态!
回到稷下学宫精舍,姬延立刻召来苏厉与屈丐,将密信示之。二人看后,亦是骇然失色。
“陛下,若孟尝君果真如此,则危矣!”苏厉急道,“必须立刻揭穿他!”
“揭穿?凭此来历不明之密信?”姬延摇头,“无凭无据,反会被其倒打一耙,说我构陷齐国重臣,离间齐国内部。届时,齐王更无可能信我。”
“那……该如何是好?”屈丐茫然。
姬延在室内踱步,目光锐利如鹰。“田文之谋,关键在于‘密’。若其计公开,则齐王必不敢应允!将天子质押于秦?与虎狼分食邻邦?此等恶名,齐王担不起,齐国士林亦容不下!”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要密谈,寡人便将其公之于众!他不是欲借秦势吗?寡人便让他与秦使,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姬延脑中迅速成型。
次日,姬延以答谢昨日宴请为名,遣苏厉正式拜会孟尝君田文,并带去一份“厚礼”——几卷他亲笔注释的、关于“王道”“霸道”辨析的竹简,言称与孟尝君探讨。同时,他让苏厉“无意间”透露,陛下对目前合纵停滞深感忧虑,已决定三日后,在稷下学宫再次举行一场公开大论,主题便是“论张仪连横之术对山东列国之危害”,并将当众剖析某些“似是而非”的妥协论调。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田文接到竹简和口信,眉头微蹙。姬延此举何意?是示好,还是警告?那场公开大论,又意欲何为?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几乎与此同时,淳于髡依姬延所请,在朝会之上,当着齐王与文武百官的面,慷慨陈词,痛斥秦国狼子野心,并直言:“近日坊间有股邪风,妄言什么以妥协求和平,甚至欲行那不义之举,此乃亡国之论!我齐国欲成霸业,必先立信于天下!若行此等宵小之事,则天下寒心,纵有强兵亦无可用之地!”
他虽未点名,但矛头隐隐指向了某些暗中活动的势力。朝堂之上,支持合纵的官员纷纷附和,亲秦派则噤若寒蝉,不敢在此风口浪尖上触霉头。
齐王听着台下争论,看着淳于髡激动的神情,再想到昨日田文隐约透出的“另辟蹊径”之语,心中那点刚刚被田文撩拨起来的、对妥协方案的念头,顿时被压了下去。他毕竟还是要脸的,也知道士林舆论的力量。
压力,瞬间来到了田文这一边。
当日下午,秦使馆的密使再次悄悄潜入孟尝君府。这一次,田文的态度明显谨慎了许多。
“贵使之意,文已知晓。然如今风头正紧,天子即将公开论战,淳于髡等人在朝堂步步紧逼,此时若再提那‘质天子’之议,恐适得其反。”田文婉拒道,“还需从长计议。”
秦使不甘,还想再劝。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此次潜入孟尝君府的行踪,已被“有心人”牢牢盯住。
就在秦使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临淄城内几家与淳于髡、邹衍等交好的士族,以及几位在野的名士,几乎同时“偶然”得知了秦使密会孟尝君的消息。虽然具体内容不详,但在这个敏感时刻,秦使频繁出入孟尝君府,其意味不言而喻。
流言开始悄然滋生。
田文很快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又惊又怒。他立刻明白,这是姬延的反击!对方没有直接指控,却用这种手段,将他与秦使捆绑,置于舆论的烤架之上!
他试图补救,派人四处澄清,但疑心一旦种下,便难以根除。
第三日,稷下学宫公开大论如期举行。这一次,到场的人数远超以往,甚至有不少朝中官员便服前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姬延立于高台,并未直接提及田文或任何密谋,而是集中火力,剖析张仪连横之术的本质。
“张仪之连横,非为和平,实为吞并之序曲!”姬延声音铿锵,“其术核心,便是‘利诱’与‘威逼’!利诱使其内部分裂,威逼使其外部屈服!今日许一城,明日索十城!今日盟一君,明日弑一主!其承诺,如同镜花水月!其盟约,不过废纸一张!”
他目光扫过台下,尤其在几个已知与田文关系密切的士子脸上停留:“更有甚者,为区区眼前之利,竟妄图与虎谋皮,行那出卖盟友、自毁长城之蠢事!却不知,今日你卖他人,明日他人便卖你!待山东尽入秦口,尔等区区诱饵,又能有何下场?!不过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虽未点名,但几乎所有人都联想到了近日关于孟尝君与秦使的流言!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不少士子看向那几个田文门客的眼神都带上了鄙夷。
田文本人虽未亲至,但门客迅速将现场情况回报。听着姬延那指桑骂槐、却又无可辩驳的言论,听着台下汹涌的舆论,田文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那个“另辟蹊径”的计划,尚未正式提出,便已胎死腹中!此刻他若再敢向齐王提及质押姬延之事,必遭千夫所指,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姬延此举,不仅破了他的局,更将他逼到了必须公开表态支持合纵的墙角!否则,他田文便会成为“出卖盟友、自毁长城”的代言人,多年养士积累的声望将毁于一旦!
公开大论在群情激奋中结束。合纵抗秦的呼声再次响彻稷下学宫,甚至压过了之前的疑虑。
当夜,孟尝君田文不得不派人向姬延送来一份礼物,并附上亲笔信,信中盛赞姬延今日言论“振聋发聩”,“深明大义”,并表示自己“始终与天子,与合纵大业,同心同德”。
看着田文这封言不由衷的信,姬延知道,这一局,他暂时赢了。他成功地利用舆论,逼退了田文与张仪的暗中勾结,稳住了齐国内部局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名墨家弟子带着程邈的密信匆匆而至。
信上只有一句话:
“雒邑急报:秦将嬴华率偏师,借道韩境,已兵临城下。司马将军据城死守,然粮草仅能支撑一月。情势危殆!”
姬延握着密信的手,微微颤抖。
张仪的反击,从未停止。临淄的棋局刚刚稳住,雒邑的生死危机已然降临!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座被战火笼罩的孤城。
内患暂平,外敌已至。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