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战场数十里外的隐秘山涧,虞姬蜷缩在岩石后——
身上曾衬得她容光焕发的锦衣,早被逃亡路上的荆棘划得满是裂口,泥污混着干涸的血迹在衣料上凝成暗斑,唯有那双曾含着笑意的眼,还藏着几分未散的执拗。
这是项羽拼了半条命将她送出重围的地方,数日来,她靠着野果与溪水充饥,
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攥紧袖中短剑,直到那个躲避战乱的土人路过,嗫嚅着说出“项王战死、楚军尽殁”的消息。
土人的话音刚落,虞姬攥着衣角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得发白,可肩膀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她没哭,也没追问,只是沉默着目送土人走远,而后缓步走到溪边。
水中的倒影憔悴得陌生:发丝散乱地贴在颊边,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可她指尖捏起那柄断了齿的木梳时,动作却忽然慢了下来——
这云鬓,曾是项羽亲手为她绾过的,纵是落难,也容不得半分潦草。
她一下下理顺打结的发丝,又蘸着溪水轻轻拭去颊边泥点,露出底下依旧清丽却失了血色的肌肤,仿佛下一刻,还是那个能在楚营里为大王舞剑的虞姬。
当指尖触到剑柄上熟悉的纹路时,虞姬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这是项羽留给她的剑,曾在乱军中护过她的周全,如今,该换它送她赴最后一程了。
剑鞘离身的刹那,清冷的光映在她眼底,没有半分惧意,只有一片沉寂的笃定。
“大王,等等妾……”
她的声音轻得像山间的雾,带着尘埃落定的温柔,嘴角甚至漾起一点浅笑——
那不是悲戚,倒像是终于能赴一场久候的约。
剑锋划过雪白脖颈的瞬间,她没有闭眼,目光依旧望着北方,那是项羽战死的方向。
一缕芳魂伴着风飘向远方,终是追上了那盖世英雄的脚步。
南越的青山绿水不过是寻常背景,唯有这段始于乱世、终于决绝的情意,在时光里落了痕。
战事尘埃落定,赵高坐在临时营帐的主位上,指尖摩挲着案上卷着的军情舆图,指腹反复划过南越诸郡的标记——
班师回朝的路线早已在他心中盘算出轮廓,眼下最紧要的,是给这片刚平定的土地找个“镇得住场”的人。
他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眼底没半分迟疑:留章邯,再合适不过。
不多时,章邯便一身戎装入帐,甲胄上还沾着未拭净的战尘。
赵高抬眼扫过他,指腹按着那方刻着“南海尉印”的青铜印,缓缓推到章邯面前,印信与案面碰撞时发出一声闷响,恰好压过帐外的风声。
“章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南越刚平,百越各部杂处,昨日还有探马来报,赵佗旧部在边境蠢蠢欲动,土人也需律法教化
——这局面,非你这般久历沙场的宿将,断难镇住。”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章邯的脸,一字一句补道:“项羽虽灭,南疆隐患未除。
从今往后,你接任南海尉,军政大权尽归你手,只一条
——务必让岭南永远做大秦的屏障,而非后院起火的祸根。”
章邯的指尖刚触到印信冰凉的边缘,眉峰便微微蹙起。那青铜印的重量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沉甸甸的权力
——这是实打实的一方之主,赵高将此职交给他,既是认了他的能力,也是把南疆的安危压在了他肩上。
可转念想到咸阳城的朝堂:赵高与宗室的角力从未停歇,自己若回去,无非是再卷入权力漩涡;
可南越这蛮荒之地,纵有实权,也像被隔在了中原之外,前路茫茫。
他喉结动了动,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却又迅速压下
——他深知这是赵高稳固朝局的关键一步,自己没有推拒的余地。
最终,章邯抬手将印信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而后躬身垂首,声音沉得稳:
“末将定不负丞相重托!”
赵高看着他领命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起身整理了下朝服,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本相明日便带赵佗与三千亲兵回咸阳。”
说罢,他目光扫过帐外列队的秦军,话里藏着未说透的考量,“这里的大部分兵力,便留给你——
镇得住南疆,才是真本事。”
谁都清楚,留兵是为镇守,可那份“让章邯离权力核心远些”的心思,早已藏在这看似信任的安排里。
次日清晨,赵高的队伍便踏上归途,而章邯握着那方印信站在营前,望着队伍远去的方向,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比战场上的甲胄更沉。
回程的马蹄踏得比来时急,赵佗骑在马上,目光却死死钉在沿途田垄上
——秋收后的土地没显萧瑟,冬麦的嫩芽透着青气,顺着阡陌铺得整齐。
沟渠边有农人弯腰修补堤岸,袖口卷着,脸上虽带倦意,却没了他记忆里始皇末年的惶惶。
村落里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混着鸡鸣犬吠,竟让他恍惚觉得,这不是刚经战火的中原,倒像南越深处没被惊扰的村寨。
他攥着马缰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腹摩挲着皮革上的旧纹
——从前在咸阳当侍卫时,他见多了徭役催逼下的流民,田埂上常躺着饿得站不起身的人,哪有如今这般“稼穑井然”的模样?
扶苏监国才几年?竟能让中原变了个样子?
“监国仁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更许耕织出众者赐爵……”
赵高的声音忽然从旁传来,他勒住马,目光扫过不远处追着蝴蝶跑的孩童,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平缓,“如今看来,确是深得民心啊。”
这话像块石子砸进赵佗心里,他身躯猛地一震,后背竟渗出层薄汗。
他想起当初项羽派说客来,许他裂土称王、共抗大秦的诱惑,那时他虽没应,心底却藏着几分不甘
——中原若还是从前那般混乱,他在南越未必没有机会。可眼前这景象,哪是“风雨飘摇”?
分明是根基渐稳的模样。他缓缓点头,长叹里裹着后怕:
“是啊……民心所向,便是天命所归。
丞相,不瞒您说,看着眼前这些,再想当初那念头,下官真是……庆幸不已。”
“庆幸”两个字出口,他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眼底那点藏了许久的野心,像被风吹散的烟
——若真走了那条路,面对如今民心归附的大秦,他和南越那点兵力,不过是螳臂当车。
“看来,我这‘南宁侯’,回咸阳享享清福,教导教导皇子,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了半分勉强,连他自己都觉出,最后一点不甘也随沿途的见闻散了。
赵高瞥他一眼,指尖悄悄松了松藏在袖中的令牌——
那是防备赵佗途中异动的后手,此刻终于用不上了。
他没接话,只是轻轻夹了夹马腹,队伍继续向北,咸阳的方向越来越近。
他心里算得清楚,这次带回的不只是灭项羽、降赵佗的战功,更是一个内部隐患已除、南疆初步稳固的帝国。
接下来,他要辅佐扶苏,把糅合法儒、革新制度的蓝图,一点点铺在大秦的土地上。
而阳泉宫里,冷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嬴政枯瘦的手上。
他握着半块碎裂的玉璧,听内侍低声禀报“项羽覆灭、赵佗归顺”时,
只是睫毛颤了颤,眼皮微微抬起,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
一声叹息从他喉间溢出,轻得像落在地上的雪,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惋惜自己再也握不住这亲手打下的江山。
凯旋的消息早像风一样漫过咸阳,扶苏一身玄色朝服,腰束玉带,率着文武百官立在城外十里道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始终望着南方,眼底是掩不住的期待。
远处地平线上,终于冒出黑色的旗尖,秦军战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最前头两骑身影越来越近,正是赵高与赵佗。
两人望见那明黄色华盖下的身影,心头一凛,不敢有半分怠慢。
赵高勒紧马缰时指节泛白,赵佗更是直接提了缰绳,两人几乎同时加速,脱离大队后翻身下马,靴子踩在土路上带起细尘,
小步疾行到扶苏驾前十余丈处,“噗通”一声躬身作揖,声音裹着旅途风尘,却透着难掩的激动:
“臣赵高(赵佗),拜见监国!监国万岁!”
扶苏不等他们膝盖触地,便大步跨出仪仗,双手一伸,左手扶赵高,右手扶赵佗,力道稳而暖。
他先看赵高——
眼下淡青遮不住眼底的精神,便笑着点头,又转向赵佗:
后者肩线紧绷,眼神里还藏着几分拘谨,显然没完全适应这阵仗。
“二位爱卿,快快请起!”
扶苏的声音温和却有力,“南疆平定,项羽伏诛,全靠你们这两位肱股大臣,这是大秦的福气!”
没有虚话,只有真切的认可。赵佗喉结动了动,紧绷的肩线悄悄松了些,最后一丝忐忑像被风吹散了。
“监国谬赞!”
赵高连忙谦辞,身子又往下低了低,姿态放得极稳,
“这都是臣等分内之事,全靠陛下洪福,靠监国在朝中运筹帷幄,臣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扶苏笑着摆手,忽然做了个让满朝官员都屏住呼吸的动作——
他左手仍握着赵高的手腕,右手又牵住赵佗的手,转身就往那辆雕龙画凤的龙辇走:
“宫里备了接风宴,路途辛苦,你们跟朕同乘,咱们边走边说。”
同乘龙辇!
这殊荣连蒙恬都未曾有过。
百官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停了,目光齐刷刷落在三人身上。赵高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垂眸时,嘴角已抿出克制的动容;
赵佗更是受宠若惊,手都不知往哪放,连声道:“监国,这……这于礼不合,臣万不敢……”
“诶,今日不论虚礼。”
扶苏打断他,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魄力,“就叙君臣情谊,共庆太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