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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喇嘛的暴毙,绝非寻常死亡,它像一块被无形之手精准投入盛京这潭表面平静、内里早已腐臭不堪的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层层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与滔天的巨浪。死亡的阴影,浓稠如墨,不仅彻底吞噬了北塔法宝寺那座历经沧桑的青砖古刹,更如同无色无味、却能蚀骨销魂的剧毒瘴气,沿着盛京纵横交错的街巷,攀附着高门大院的白墙灰瓦,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或明或暗、牵连其中者的心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盛京公安局那间临时充作“阎魔德迦金佛失窃案”专案组指挥部的会议室,此刻更像是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棺材。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绒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不仅隔绝了午后本应明媚的阳光,也彻底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来自不同方向的窥探目光。室内,只有头顶那盏功率过大的白炽灯,散发着惨白而刺目的光芒,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解剖着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的每一个人。灯光下,每一张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深入骨髓的焦躁、以及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猜忌与审视,都被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省行署秘书总长,专案组组长郑少真,公安局局长董彪均在主位上。林政涛坐在一旁,脊背挺得如同戈壁滩上历经千年风沙而不倒的胡杨,透着一股不屈的坚韧。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眉宇间那道如同刀刻般的深痕,都毫不留情地泄露了他内心正承受着的巨大压力与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格桑的死,不仅仅是一条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的彻底中断,更是一次对他个人权威、对专案组行动能力,乃至对整个盛京治安系统的能力的一次赤裸裸的羞辱!就在他们警方重重包围、严密监控的寺庙之内,在他们眼皮底下,人死了!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这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回荡,不像是指挥若定的节拍,倒更像是在为这场从一开始就陷入泥潭、如今更是走向死局的会议,敲打着绝望的丧钟。

“基本就是这个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林政涛终于开口,带着一股强行压抑、却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火与烦躁,“北塔法宝寺的格桑喇嘛,负责看管后殿经卷库和部分法器,在我们进行强制清点、并发现有丢失的情况下,其中毒身亡。法医初步判断是氰化钾,剧毒,入口即死,几乎没有抢救时间。死亡时间,大概就在我们的人完成对寺庙外围的包围、尚未完全控制内部的关键空当。发现他的僧人说,是奉了我们守卫在门口的兄弟的命令,前去寻人,这才发现了他的尸体。”

我们在集合僧人与调查库房是同时展开的,这一点确实有些疏忽,由于是匿名信,我们不能确认是否是真实的,所以急于确定是否有法器宝物丢失,而忘记了现控制人员。导致这人离奇死亡,很难断定是自杀还是投毒。我们不能确定到底这个僧人是不是内盗之人,如果是那么我们离找到金佛就更加遥远了。

“好了,林队长,稍安勿躁。”一个略显阴柔、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说话的是中统盛京站的负责人徐文昭。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紧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琢磨不透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景德镇细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几片碧螺春嫩叶,然后才优雅地呷了一小口,动作从容不迫,与林政涛那沮丧而焦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仿佛眼前这塌天之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码。

“格桑这条线,确实可惜了。”徐文昭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用白皙修长、保养得极好的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框,镜片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两道冷光,“人死灯灭,很多秘密恐怕就此石沉大海。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分析腔调,“也并非全无价值。至少,他死的时机和方式,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第一,我们假设他很可能就是那个与外部势力勾结、盗卖寺产的关键‘内鬼’,至少是其中之一,否则自杀和灭口无从谈起。第二,他的上线,或者说决定他死的人,很可能有军方背景或有间谍可疑,否者他不会有氰化钾这种剧毒药物。第三,北塔法宝寺内部,绝非铁板一块,丹增那个老糊涂……哦,是老喇嘛,未必知情,或者是有意纵容,但他座下的其他僧人,恐怕……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啊。”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这番分析,看似客观冷静,条理清晰,实则巧妙地避开了中统自身在情报监控、以及对寺庙上层人物(如丹增)关系处理上可能存在的责任与疏漏,并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警方内部可能存在的泄密,以及寺庙内部管理的混乱不堪。轻描淡写之间,已将中统的责任撇清了大半。

林政涛没有去接徐文昭这看似公允、实则甩锅的话茬。他太了解这些中统特务的德行了,揽功诿过,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这时,董彪的目光强行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姿态显得有些过于放松的军统方面代表。“马主任,”“你们军统方面,耳目遍布三教九流,最近可有什么新的发现?关于那个神秘莫测的拜火教,或者平安巷出现的、身上有着特殊火焰纹身的可疑人物?”

军统盛京站马如龙,几乎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靠背椅里,姿态懒散,与会议室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但领带却松垮垮地挂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开了,露出小半截古铜色的脖颈,脸上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近乎玩世不恭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无聊的过场。听到董局长点名,他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董局长,你也知道,戴局长刚刚出了意外,现在毛局长刚刚上任,全国各站都在进行工作汇报和组织梳理,比较动荡呀,金佛这边人手有点少,确实没什么线索报上来。”马如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听起来有些痞气,又有些漫不经心,“拜火教?那帮人神出鬼没,行事诡异,就跟长白山里成了精的老山参似的,露个头就缩回土里了,根本摸不着根须。兄弟们,盯了这么久,除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知道他们可能跟日本那边战败后潜伏下来的什么‘东密’势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其他的,屁都没摸到一根。至于那个纹身人……”他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平安巷那地方,您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个浑水坑,坑里的王八都成精了!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人没有,复杂的很呀?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戏谑,几乎将之前两条看似重要、曾让专案组为之振奋的线索全盘否定,透着一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敷衍和“别来烦我”的潜台词。

军统系统向来与中统、警方摩擦不断,在这种需要多方协作的联合办案中,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看笑话、使绊子,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更何况,如今戴笠局长飞机失事身亡,军统内部山头林立,各方势力正处于重新洗牌、争夺地盘的微妙时期,马如龙这类手握实权的中层骨干,心思恐怕更多地用在如何观察风向、在新主子面前站稳脚跟、乃至更进一步上,对这等牵扯复杂、费力不讨好的棘手案子,自然是坐山观虎。

林政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胸腔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他对马如龙这种敷衍塞责、毫无担当的态度极为不满,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军统系统自成体系,独立性极强,根本不把市公安局放在眼里。他强压下火气,知道此刻发作除了让场面更难堪之外,毫无益处。

这时,董彪开始总结起来:“那么,眼下我们手里还算清晰、有点抓手的线索,就只剩下这个神出鬼没的‘斗笠人’了。”他曾与北塔法宝寺的僧人多次接触,这个可以肯定,根据时间和行为推断,很可能就是刚刚死掉的格桑进行赃物交易。他很有可能跟各个寺庙的人有接触,必须找到他!撬开他的嘴!”

“问题是,怎么找?大海捞针吗?”一个负责外勤侦查、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刑警插话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焦虑,“这人绝对是个老手,反侦察能力极强。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他每次出现都戴着宽檐斗笠,刻意压低面孔,身形中等,步履轻快,除此之外,体貌特征极其有限,几乎无法进行画像模拟。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交易完成后,那些珍贵的金银法器,他是如何销赃的?那些东西,特征明显,来路不正,绝非普通黑市能轻易、快速消化掉的。这条隐秘的销赃渠道,我们至今没有摸到任何有价值的线头。没有销赃,就很难找到他的踪迹和落脚点。”

会议再次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僵局。各方势力看似围坐一桌,为了同一个目标,实则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中统的徐文昭,不知何时已经从精致的金属烟盒里取出一支“哈德门”香烟,动作优雅地点燃,细长的烟雾袅袅升起,逐渐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时刻盘算着的眼神。他心中雪亮,关于他们中统内部掌握的那条绝密线索,就是在会议室正中坐着的省政府秘书总长郑少真与那个斗笠人有过短暂接触,但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在此刻,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会议室里端上台面的。郑少真是省主席何箴身边的第一红人,针对他,无异于直接捅了盛京官场最大的马蜂窝。在没有掌握确凿无疑、能够一击致命的铁证之前,贸然提出,不仅会立刻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警觉并切断所有线索,更会引来何箴的雷霆之怒,那种后果,他徐文昭和中统盛京站都绝对承担不起。这条线,只能依靠最可靠的心腹,在最隐蔽的层面进行暗中调查,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要想办法为其遮掩、掐断,以确保自身的安全。官场的规矩他懂,明哲保身,永远是第一要务。

而军统的马如龙,则更是心思浮动,早已神游天外。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利用眼前的混乱局面,为自己和自己在军统内部的派系谋取最大的政治利益。戴笠死了,大树倾倒,树上的猢狲们自然要各寻出路,但这同样也是重新站队、攀附高枝、实现权力跃迁的绝佳机会。他想到了毛人凤,这位曾经的培训班老师,已经接手军统这个庞大而恐怖的帝国。如果……如果能想办法将这尊象征着巨大声望、背后似乎还牵扯着某种“天命所归”、“镇压气运”玄学意味的阎魔德迦金佛弄到手,作为一份沉甸甸的、独一无二的晋见之礼暗中送给毛先生……那前景,光是想想,就让他心头一阵火热。马如龙的指尖在桌面下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个模糊而大胆、充斥着血腥与冒险气息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逐渐酝酿、清晰。这计划,单靠军统的力量或许还不够,需要借助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在盛京地面上无孔不入、却又懂得分寸的外部力量,比如,那个与军统关系密切、势力盘根错节的英九堂,以及那个风情万种、手腕狠辣、如同美女蛇般的女人——花蛇姐。

至于那个曾夜闯金佛寺、身手不凡、动机成谜的黑衣人,以及那封及时举报北塔失窃、笔迹刻意伪装、来源不明的匿名信……会议室里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但每个人心中都存着深深的疑虑与忌惮。这盛京城的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水底下,不知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巨鳄和足以吞噬一切的致命暗流。

“既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斗笠人,而销赃是找到他的关键突破口。会议最终做出了决策,“那么,下一步,集中我们能够调动的大部分力量,对盛京城内所有可能进行古董文物、金银器皿黑市交易的地点,进行一轮地毯式的摸排!重点区域:四平街那些挂着‘古玩’、‘文玩’招牌、内里却可能干着销赃勾当的铺子;奉阳大街那些当铺、银楼,特别是那些背景复杂、有外资参股的;中华路沿线那些挂着洋行牌子、实则经营着见不得光生意的黑店;还有北市场那片三不管地带,各个戏园子、茶馆、烟馆背后的交易;以及城内各个鱼龙混杂的胡同、暗巷,那些地下钱庄、秘密赌场可能涉及的洗钱和物品抵押!发动所有能发动的线人,提高悬赏金额,广泛征集线索!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活人,带着那么扎眼、难以快速脱手的东西,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命令下达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但与会众人都心知肚明,在如今这座人口逾百万、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局势一日三变、宛如巨大迷宫的庞大都市里,要找一个刻意隐藏、经验丰富的隐蔽人物,谈何容易?这与其说是行动方案,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向上级、向外界表明他们仍在努力、并未放弃的姿态。

会议在一种压抑、沉闷、毫无建设性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各方人员带着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算计,面无表情地鱼贯而出。林政涛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坐在瞬间变得空荡荡、只剩下弥漫的烟雾和残留的焦虑气息的会议室里,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力气,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格桑死前那青紫狰狞、写满了痛苦与惊愕的面孔,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面对的,远远不止一个斗笠人那么简单,这是一张盘根错节、深深植根于盛京肌体内部、牵扯到多方势力的巨大黑网。而他,仿佛一个手持利刃、满腔热血,却双目被蒙、找不到敌人所在的盲眼武士,空有一身力气和决心,却只能在迷雾中徒劳地挥舞,感受着那无处不在却又虚无缥缈的阻力。

几乎在专案组那场气氛凝重的会议召开的同时,在位于《盛京日报》编辑部附近那条狭窄、嘈杂的弄堂里,一间租来的、狭小却堆满了各种书籍、报刊资料、弥漫着墨水和旧纸张混合气味的房间内,记者赵宏毅和他的伙伴钉子,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更为隐秘、更为深入、也更为危险的讨论。

桌上摊开着今天刚刚出版的《盛京日报》,头版左下角不起眼的位置,刊登着那则关于“北塔法宝寺僧人疑似因账目问题不清、畏罪自尽”的官方通稿。这自然是警方为了稳定舆论、避免引发恐慌而刻意粉饰太平、掩盖真相的说法。宏毅和钉子对这篇通稿,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服毒……氰化物……”钉子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双手抱胸,古铜色的脸上眉头紧锁,那道从眉骨延伸到鬓角的旧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这手法,太专业了,也太狠了。绝不是普通的盗窃分赃不均、内讧火并那么简单。”他回想起那晚在浑河岸边,借着朦胧的月光,远远看到的斗笠人与那个商人打扮者交易时,那谨慎到极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和语言的气氛,以及后来他试图跟踪斗笠人时,在复杂巷道里感受到的那种若有若无、如芒在背的危险气息。那是一种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野兽般警觉的人,才会散发出的气息。

宏毅坐在那张堆满了书籍和稿纸的书桌旁,手指间夹着一支廉价的钢笔,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稿纸上划拉着凌乱的线条,仿佛要理清那纷乱如麻的思绪。“格桑是不是那个具体执行盗窃的内鬼,现在死无对证,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带着记者特有的剖析感,“但他的死,恰恰以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了我们之前的判断,北塔法宝寺内部确实出了大问题。”他抬起头,目光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看向钉子,眼神中充满了忧虑与决绝,“专案组现在肯定把全部重点都放在了追查斗笠人身上,但他们目标太大,动作太猛,很容易打草惊蛇,迫使对方彻底隐匿起来。而且,我怀疑他们内部……也未必干净,未必铁板一块。”

“你的意思是……”钉子目光一凛,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猎豹在扑击前的蓄势,“有内鬼?”

“那封匿名信,”宏毅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我写得很小心,很模糊,只提到了浑河岸边的秘密交易,以及怀疑北塔法宝寺内部可能有人参与,根本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尤其是格桑。为什么警方的人一去,目标明确地展开调查,偏偏他就死了?而且时间点掐得那么准,正好在我们包围寺庙、尚未完全控制内部的关键时刻?这太巧了,巧得令人无法相信这只是巧合。”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要么,是寺庙里还有他们的眼线,在我们和警方都未察觉的情况下,抢先传递了消息;要么,就是参与行动的警方,或者说……能够接触到专案组核心行动计划的人里面,有鬼!而且这个鬼,位置可能不低。”

钉子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那道伤疤随着肌肉的牵动微微扭曲,更添几分悍厉之色。他混迹江湖多年,从关外到关内,对这种黑吃黑、官匪勾结、卧底暗桩的把戏见得太多太多了。“妈的,要是让老子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吃里扒外……”他啐了一口,没有把话说完,但眼中闪过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钉子问道,“斗笠人这条线,风险太大,还跟不跟?”

“跟!必须跟!而且要比以前更小心、更隐蔽地跟!”宏毅斩钉截铁地说,手指用力,钢笔在稿纸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现在所有明面上的线索都断了,格桑死了,拜火教和纹身人销声匿迹,只有这个斗笠人,是唯一还在活动、可能引领我们找到真相的目标。他是我们揭开这一切谜团,找到金佛下落的唯一关键钥匙。而且,我总觉得,这尊金佛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文物盗窃案,其背后隐藏的阴谋,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朝向弄堂的、蒙着灰尘的窗户前,撩开一角洗得发白的窗帘,望着外面被晚霞染成昏黄色的、狭窄而嘈杂的街道。行人步履匆匆,小贩的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平常、却暗流涌动的市井画卷。“专案组大规模排查黑市的行动,肯定会引起地下世界的震动,这可能会迫使斗笠人和他背后的人加快行动步伐,或者改变既定的策略,急于将手中的烫手山芋脱手。混乱,往往也意味着机会。这是我们浑水摸鱼、寻找突破的最佳时机。钉子,”他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钉子,“还得辛苦你,多往北市场、四平街、还有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馆、赌场附近转转。注意打听,有没有人近期在暗中出手来历不明的金银法器,特别是那些带有明显藏传佛教风格、或者前清宫廷造办处风格的贵重物件。一定要加倍注意安全,那些人,都是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格桑的死就是最好的警告。”

“明白。”钉子简短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锐利与沉稳,“你放心,干这个,盯梢、打听、潜行,我在行。我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不会让他们察觉。”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无比坚定的决心。格桑的死,像是一道清晰而血腥的界限,彻底划开了之前相对安全的暗中调查阶段和现在必须直面致命危险的全新分野。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那尊承载着太多历史、信仰、艺术价值,堪称国宝的元代金佛不至于流失海外或毁于一旦,也为了揭开这重重黑幕背后令人震惊的真相,他们已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盛京城的黑白两道,明里暗里,都因为这尊凭空消失的元代金佛,而被搅得风起云涌,躁动不安。明面上,警察、中统、军统的特务四处巡查,设卡盘问,暗探、线人活跃异常,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暗地里,各路江湖人马、地下势力、境外残余间谍也在暗中涌动,交换着真假难辨的信息,揣测着金佛的可能下落,谁都想知道这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宝物究竟落入了谁手,又能否在这乱世中分得一杯羹,或者借此攫取更大的利益。一种诡异的、混合着贪婪、焦虑、恐惧与期待的紧张感,如同瘟疫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渗透进每一次呼吸之中。

黄昏时分,位于中正广场附近、堪称盛京地标之一的“蓬莱春”酒楼,已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门前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绅士、旗袍摇曳的淑女、长衫马褂的遗老、趾高气扬的军官……各色人等络绎不绝,这里是盛京最有名的销金窟,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云集之所。跑堂的吆喝声、杯盘碰撞声、留声机里传出的靡靡之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醉生梦死的浮世绘。

然而,在二楼一间最为僻静、隔音效果极佳、装饰极为奢雅、名为“听雨轩”的包间内,却是另一番光景。厚重的猩红色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墙壁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紫檀木的家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熏香和酒菜混合的、令人放松的气息。

军统盛京站马如龙,早已脱去了白日里在会议室那身略显刻板、束缚行动的西装,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光滑的深紫色绸缎长衫,脚上蹬着一双千层底的手工布鞋,看起来更像是个家底丰厚、懂得享受的闲散富家翁,或者某个帮会里地位尊崇的“老太爷”。他舒服地靠在宽大的、铺着软垫的太师椅里,眯着眼睛,右手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在他身边,紧挨着他坐着的,正是英九堂的花蛇姐。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缎面、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紧身高开叉旗袍,那贴身的剪裁将她窈窕有致、凹凸起伏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旗袍的高开叉处,随着她偶尔的动作,隐约露出包裹在透明玻璃丝袜里的、一段丰腴白皙、曲线诱人的大腿。她乌黑如瀑的秀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慵懒的发髻,插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玉簪子,耳边坠着同色系的翡翠水滴耳环,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衬得她颈部的肌肤愈发细腻如瓷。她容貌极美,是那种带着侵略性和魅惑力的美,眉眼狭长,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慑人的英气与成熟女人特有的风情,然而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又总含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痒的浅笑。此刻,她正伸出纤纤玉手,执着一把温润剔透的白玉酒壶,姿态妖娆地、动作轻柔地替马如龙面前那只同样质地的白玉酒杯斟满陈年佳酿花雕,酒液澄黄,香气馥郁。

“马哥,”花蛇姐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股勾人心魄的磁性,仿佛能钻到人的骨头缝里,“这几天,为了您交代下来的事儿,我可是把堂口里能动用的、最机灵可靠的弟兄们都撒出去了,三班倒,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可那个身上有古怪火焰纹身的家伙,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露过面,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您说,会不会是……他已经不在盛京这块地面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斟满的酒杯用两只手指拈起,递到马如龙唇边,身体也几乎完全靠在了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际。

马如龙就着她的手,惬意地呷了一口温热的黄酒,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十分舒坦。他的另一只手却不老实地、带着占有意味地在花蛇姐穿着旗袍、更显丰腴弹性的大腿上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丝绸面料下传来的温热与惊人的弹性。“不在盛京?呵呵,”他笑了笑,眼神中却毫无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那么扎眼的一尊金佛,除非他有本事把它融成金块,或者真有通天的本事,能瞒过天上地下所有的眼睛,否则,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运出去。现在这形势,水陆码头,各条要道,关卡林立,盘查得比铁桶还严,别说带着那么大一尊金佛,就是带根小黄鱼出城,都得被扒掉三层皮,查个底朝天。”

他放下酒杯,顺势揽住了花蛇姐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她柔软馨香的身体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鼻子凑近她散发着馥郁玫瑰香气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林政涛那边,最近风头紧,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我暂时给了他几分面子,没在明面上给他添乱。但咱们私下里的动作,可不能停,反而要加快!这水,越浑越好摸鱼。”

花蛇姐顺势如同没有骨头般依偎在他怀里,仰起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庞,一双媚眼如丝,痴痴地望着马如龙,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在他结实的胸前若有若无地画着圈,传递着暧昧的信号:“马哥的心思,我懂。您放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累活,交给如烟和堂口的弟兄们就是。保证办得妥妥帖帖,不留首尾。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试探与关切,“我听说,南京那边,戴老板这一走……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各方神仙都盯着那块肥肉呢。毛人凤毛局长那边,马哥您当初可是在他手下做过事,鞍前马后,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这层香火情,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呢……如今这关键当口,正该是用力的时候……”

马如龙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却又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女人,知道她不仅仅是他发泄欲望的情妇,更是他在盛京地下世界最重要、最得力的合作者和白手套,很多他不方便亲自出面、涉及灰色乃至黑色地带的事情,都是通过英九堂和花蛇姐那双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完成的。两人利益捆绑极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此刻,无疑是点到了他最核心、最敏感的心事之上。

“哦?你也听说了南京那边的事情?”马如龙不动声色地问道,手指依旧在她腰间轻轻滑动。

“这么大的事情,道上多少都有些风声,何况是我们这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花蛇姐嫣然一笑,笑容妩媚动人,却带着洞悉世情与人心的狡黠,“这尊阎魔德迦金佛,现在可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拿着都可能引火烧身。但反过来看,它也是个天大的机会,一块绝佳的敲门砖。若是我们能想办法把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不声不响地送到毛局长手上……这可不仅仅是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在有些人眼里,它更是‘气运’,是‘祥瑞’,是某种天命所归的象征!毛局长正值用人之际,急需树立威望、巩固地位,马哥您若是在此时送上这样一份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大礼,雪中送炭,还怕将来没有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日子?”

她的话,如同魔鬼的低语,精准无比地戳中了马如龙内心最深的渴望与野心。乱世之中,什么道义、忠诚都是假的,只有抓在手中的权力和地位才是真的。戴笠已死,军统前途未卜,内部倾轧日趋激烈,他必须为自己、为自己的小团体找一条更稳妥、更有前途的退路,或者说,进阶之梯。这尊金佛,无疑是最具分量的筹码。

“谈何容易啊……”马如龙叹了口气,故作烦恼地摇了摇头,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却暴露了他内心的躁动,“现在盯着这金佛的眼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势力。公安局的林政涛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中统的徐文昭,别看他一副斯文样子,背地里阴险得很,肯定也在打着算盘;还有不知道藏在哪个耗子洞里的拜火教,日本战败后潜伏下来的残余特务……我们呢?我们连金佛现在究竟在谁手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像瞎子摸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花蛇姐凑近马如龙的耳朵,红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耳垂上,吐气如兰,声音低得如同情人间最私密的呢喃,却带着冰冷的杀意,“我们现在找不到纹身人,找不到拜火教,但是,我们可以盯着那个‘斗笠人’啊。他是目前唯一还在活动的棋子,是连接各方、也是最终可能引领我们找到金佛的关键。只要盯死了他,布下天罗地网,顺藤摸瓜,还怕找不到金佛的真正下落?至于得手之后……”她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艳丽的的笑意,如同淬了毒的玫瑰,“这盛京城,每天莫名其妙消失几个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江湖仇杀,黑吃黑,或者干脆就是被‘红党’分子处决了……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把柄,谁能查到我们头上?就算有人怀疑,没有证据,又能奈我们何?”

马如龙心中一动,花蛇姐的想法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利用英九堂在盛京底层社会那无孔不入、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动用三教九流的人手,暗中盯紧斗笠人可能出现的销赃渠道、藏身之处以及所有与他接触过的可疑人物,一旦发现金佛的踪迹,便不再有任何顾忌,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抢夺过来,然后通过军统掌握的秘密渠道,迅速而隐蔽地运出盛京,直送南京,呈交给毛人凤。这计划虽然冒险,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血腥味,但一旦成功,那收益无疑是巨大的,足以让他在这场权力的牌局中,赢得一个全新的、更高的位置。

“你有把握盯住那个斗笠人?他可滑溜得很。”马如龙确认道,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些。

“放心吧,马哥。”花蛇姐自信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掌控一切的厉色,“四平街、北市场、奉阳大街那些地方,哪个开门做生意的铺子背后没有点见不得光的猫腻?哪个地头蛇、哪个坐地的佛爷,不得给我们英九堂几分薄面?或者说,敢不给我们面子?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堂口所有眼线全部动员起来,只要有生面孔出手类似北塔失窃清单上的那些金银法器,特别是那些带有藏式风格、或者前清宫廷造办处印记的贵重物件,或者有戴斗笠、行为神秘可疑的人出现,无论消息大小,都必须第一时间送到我这里。只是……”她拖长了语调,眼神妩媚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精明,“这事风险不小,动静也大,堂口里的弟兄们,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这卖命钱、安家费,以及打点各方关系的开销……可不能少了。毕竟,要让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饱草不是?”

马如龙闻言,哈哈一笑,手指用力在花蛇姐弹性十足的腰肢上掐了一把,惹得她发出一声娇嗔。“钱不是问题!老子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和弟兄们?”他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气,“只要事情办成了,金佛顺利送到毛局长手上,那边下来的赏赐,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丰厚!到时候,别说钱了,就是地位、权势,也少不了你的!将来我马如龙在军统内部站稳了脚跟,步步高升,这盛京地下世界的皇帝,还不是你花蛇姐来做?英九堂,就是这盛京真正的地下朝廷!”

“瞧您说的,”花蛇姐娇嗔一声,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整个人如同没有骨头般彻底软倒在马如龙怀里,玉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红唇贴近他的脸颊,“如烟不要做什么地下皇帝,一个女人家,要那么大的名头做什么?只要能一直跟在马哥身边,替马哥分忧解难,看着马哥步步高升,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烟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容里充满了利益交织的欲望、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及一种建立在互相利用基础上的、脆弱而危险的情感联系。酒杯再次被斟满,琥珀色的液体在白玉杯中荡漾,包间内春光旖旎,温度似乎在升高。一场围绕着金佛的、更加隐秘、更加血腥的暗中争夺与狩猎,就在这觥筹交错、温言软语与赤裸裸的权色交易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然而,他们都刻意忽略,或者说选择性遗忘了一个最关键、也是最令人不安的问题——那尊引得各方势力竞相折腰、勾心斗角、甚至不惜沾染鲜血的阎魔德迦金佛,此刻究竟在何处?它仿佛真的具有某种诡异的、不祥的魔力,让所有追逐它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编织的野心迷梦与权力幻想中,心机算尽,尔虞我诈,却仿佛离那冰冷的、沉默的真相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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