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重孝在身,有失礼数,万望莫怪!”女子福了一福,柔声柔气道。
“不是的,这个太过温柔!”辛弃疾肯定道。
女子起身挥刀,砍向吊着男子的铁钩上的绳子,男子应声落地。
“是她!”萧汉肯定道。
男子早没了气息,只是心跳竟然还未停止,噗噗噗跳个不停!
女子伏在男尸身上痛哭失声,良久不绝。
辛弃疾看着此人的胡须有些眼熟,便拨开额前头发查看!一条巨大的刀疤自右眼角直到左脸颊,鼻子也被破开一个缺口!
“翟龙头!”辛弃疾大吃一惊!
……
女子乃是尤氏,原是金国治下富户尤大官人的小姐。
只是这临兆府的日子本就难过,家中颇有资财自然便福祸难料,忽一日遭了强人,全家被杀,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尤氏被吊于井中活了下来。
得亏那日翟龙头下山借粮听到哭声救了她一命!
翟龙头见她面容清秀,便让她与自己回山做个压寨夫人!
尤氏却并不理会,望着满院的光火,反倒不再哭泣,良久无语。
正在众山贼不耐烦之际,尤氏望着翟龙头冷冷道:“你若与我报仇,我便嫁你!”
众山贼哈哈大笑,一个弱女子,让你做压寨夫人便做了,哪里容得你讨价还价,纷纷出言嘲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尤氏并没有畏惧,也没有羞愧,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注视着翟龙头,目光决绝!
翟龙头也在大笑,他是个粗人,并不知道尤氏眼神是何意思,但他觉得这个女子甚是有趣,便慢慢敛了笑。少顷,一点微笑再次慢慢爬上嘴角,伸出簸箕般大手掌:“一言为定!”
尤氏见他如此,慢慢站起来,盯着对方,却见翟龙头眼都不眨,目光坚定如秦岭般高远!
渐渐地,尤氏眼神中绝望少了少许,希望多了少许。终于,在火焰的噼啪声中,伸出剥葱似的手掌,击掌三次!
……
当日,瓦墩寨张灯结彩,寨主大婚!
翟龙头并未饮酒,道是喝酒误事!众山贼纷纷哄笑,堂堂瓦墩寨主新婚之夜居然怕折了雄风,翟龙头并未解释,与他们笑骂如旧!
……
洞房内。
“今夜便去么?”
“今夜便去!”
尤氏无尽的仇恨,化为蚀骨的温柔。
红绸落地,轻纱飘荡,如这瓦墩寨中生出的精灵。
“此去祸福难料,让我为你留个种吧!”
尤氏白玉般的身子站在轻纱之上,如花中仙子,圣洁而柔弱,令所有男人都为之癫狂!
翟龙头贪婪地看了半晌,眼中似乎冒出了火光!
而后轻轻为她披上了薄纱,用尽了一辈子的温柔道:“些许小事,你且在家中煮酒,我去去便回!”
尤氏听话在洞房中煮了酒,又凉了,再煮,再凉,后来索性在屋中升了炉子,温酒坐等!
小火苗不停舔舐着陶瓮,摇摇晃晃,尤氏呆呆地望着小火苗,如雕像一般!
在火苗渐渐变小时,尤氏慌忙添了几根柴火。然后又去外面抱了一大捆柴回来,再次坐到炉边,似乎那朵小火苗乃是生命之火,万不可令其熄灭!等了又等,门外还是没有动静!
尤氏紧了紧身上的薄纱,有些冷!
红藕注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注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望着炉火,尤氏红唇微微翕动,将这首一剪梅唱了一遍又一遍,愁肠百转。
翟龙头临走时只给她披了这件薄纱,她便不敢再穿其他衣物,以免男子归来时认不得自己!
四更天时,早起的雄鸡开始打鸣,惊醒了炉边的尤氏。
眼泪自眼角滑下,晶莹剔透!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砰!”房门被粗暴地踢开!
“娘子,翟二郎归来也!”
尤氏望着来人,衣衫破破烂烂,满身是血,脸上一道巨大的刀痕,自右眼角直到左脸颊,打断了鼻梁,犹自滴血不止!
尤氏一把抱住来人,大声哭泣起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尤氏浑身颤抖,紧紧抱着翟二郎,不敢撒手,似乎是抱着整个世界!
只抱了几个呼吸,便觉男子身上有了些变化。
翟龙头嘿嘿怪笑:“为夫特地留了一半气力回来侍奉娘子!”说完一把撕开女子的薄纱!
“夫君,我先与你裹伤!”女子又羞又恼!
“些许小伤,管他作甚!”男子一把将女子粗暴地丢在绣榻上。
那朵小火苗依然舔舐着陶罐,罐中美酒依旧!
……
埋葬了翟龙头,却不敢留墓碑,生怕黑风山的人再来毁坏,甚至连坟头都没敢留,只是在其上植了一株柏树。
一代枭雄在此落幕!
尤氏在墓前静立良久。
“姑娘,此后,你如何打算?”萧汉问道。
尤氏惊醒了过来,看了看萧汉,又看了看辛弃疾,再看了看寨子。
“寨中一百一十三名男子与二十九名女子都已罹难,我原本打算随龙头而去!”
顿了顿又道:“没承想辛英雄救了我,又与龙头报了仇。虽然并不曾约定,但我心中早有定计,此后余生,我便侍奉辛英雄左右吧,这条命便是你的了!”说到后面便看着辛弃疾!
“不可!”
“不可!”
前一个是辛弃疾所说,他脑中立时闪出了另外一个身着浅绿色褙子的少女,顿时回绝,脸色通红!
尤氏闻言,心下凄然:“是了,我是个不祥之人,先克死了全家,后克死了全寨,如何能入得了英雄的眼!如此却怎生是好!”
说到此处,已是泫然泣下!
辛弃疾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萧汉大声道:“我耐克!”
辛弃疾与尤氏向他望去!
辛弃疾脸色早已恢复了正常,反倒是萧汉的脸色难得红了起来。
“若是你愿意的话,便……便跟着我吧!我……必好生待你!”萧汉这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却情真意切!
尤氏见他如此,心下羞怒,出言道:“我家相公的仇是辛英雄帮我报的,却与你何干?”
“我……我……!”萧汉本来甚是能言,此刻却结巴了起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辛英雄帮我报了仇,即便他不要我,我也是他的贱奴,你莫要胡乱纠缠!”尤氏柳眉倒竖,厉声呵斥!
中国自古并无奴隶之说,即便是商朝,也只是献祭战俘与贵族,平民并不在此列。后来虽有贱籍,却不过是奴仆之意,主家对其有使用之权,却无生杀予夺之权!到了宋代,更是形成了契约制!奴籍与主家有明确的劳动关系,主家也许照契约付予奴籍月俸。理论上若是主家跨了界,奴籍有权去官府告发,当然,实际操作中取证困难重重,太阳下的阴影数不胜数,这个便无法避免了。至少在官面上,奴籍还是有一定人权。
然而女真入关之后便大不相同,奴籍成了主家的私人物品,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生杀予夺,随意处置且无需付费!只要提供点吃住即可,至于吃住的水平如何,那便只能看主家的心胸了,好的倒也与大宋并无二致,差的便是连鸡犬都不如!
“他是我萧大哥,我们亲如兄弟!不分彼此的!”辛弃疾忙道。
“所以你是要将我送与他么?”尤氏再次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样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辛弃疾慌乱道:“姑娘愿意跟着他也可,若是不愿,自去便是,我等并不敢阻拦!”
尤氏目中含泪,期期艾艾:“生逢乱世,女子本就如浮萍,随波逐流,又逢家破人亡,更是孤苦无依。不想先遇夫君,爱我敬我,又遇辛英雄,将我当作人看,这到底是幸运抑或是不幸!”
辛弃疾与萧汉默然不语,俗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的男人命如草芥,女子更是如货物一般!
“辛英雄,你年岁尚小,或许过几日便后悔了。既如此,我随你们同行,你随时可以反悔,届时为奴为婢,悉听尊便,夫君一言九鼎,我又岂可坏了门楣!”尤氏做了决定,一如当年她与翟二郎的约定!
辛弃疾与萧汉对望一眼,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无论如何,总算完成了秦掌柜的嘱托。其实了解了翟二郎的为人之后,辛弃疾也觉得这件事颇有意义!
三人下了山,辛弃疾唤来仲谋与马匹。许多时间不见辛弃疾了,仲谋跳上辛弃疾怀中拿大脑袋蹭个不停!
“你都快二十斤了,好重的,能不能有点轻重!”辛弃疾埋怨道。
二十斤倒也不重,只是一跃而落,那定然是冲击力倍增。对于辛弃疾而言,倒也无伤大雅,只是逗逗仲谋,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极是有趣。再苦再累,也瞬间消失无踪!
尤氏看着其乐融融的一人一虎,惊疑不定!
尤氏家破人亡时年岁尚小,后来随了翟二郎,便改做翟尤氏。现下再叫翟尤氏,颇有些不便,毕竟两人带着个别人家的内人到哪里都不好分说!
尤氏再次望着辛弃疾让小主人赐她个名字,辛弃疾哪里敢应!
闹了许久,听闻她在家行二,便先唤作尤二姐,等她日后想好了名字,再行更换!
三个人只有两匹马,尤二姐本待与辛弃疾同乘,然而仲谋不让,也不知是谁指使。因此只好坐到萧汉身后!
学会骑马已经十余年了,但萧汉从未觉得骑马是一件这般身心愉悦的事情!
马背颠簸,感受着身后的温暖双玉,萧汉如坐云端,脑海中不禁想到那株耀眼的朱砂梅。
“啪!”萧汉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萧汉啊萧汉,枉你自称英雄!
“你怎么了?”尤二姐奇怪问道。
“有蚊子!”萧汉讷讷道。
蚊子?虽然是夏天,这临兆府蚊虫远不如中原多,而且这还是白天,还是在马背上颠簸不停!
蚊子?尤二姐纳闷不已!
夕阳下,两骑快马尽情飞奔,追逐着晚霞与未来!
萧汉嘴角露出微笑,只愿此路永无尽头,直到海枯石烂!
然而……事与愿违!
没用多久,他们便追上了商队!
因为商队压根没走出多远,严格来说,已经没有了商队,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与一些断裂的武器碎片!
辛弃疾头皮发麻,两眼发黑,脑袋一阵眩晕!
若说今日方知翟二郎的为人,但秦掌柜与孙燮待他甚好,他是心里有数的,多承一路上的照拂与教导,辛弃疾早已将他们视作了亲近之人!
此刻满地的尸体,无一人站立,辛弃疾心中似乎被掏空,哪里还能思考。
亏得辛弃疾身体远超常人,才没有直接摔下马来!他自己一跃而下,在尸体中翻找。
周迁,曾经递给他饼子,此刻脑袋受了重物锤击,塌了一半。
袁叔旦,曾经塞了一把糖栗子给他,此刻双目圆睁,死前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凌小寒,小寒出生,身子有些弱,总是咳嗽,但他见谁都笑呵呵的,此刻再也不笑了。
齐铁牛,这辈子也未骑过铁牛,倒是一把子好力气,曾经举着他转了十八圈,此刻脑袋转到了身后,再也转不回来,只是手中还死死拽着一把断刀!
……
“秦掌柜!”辛弃疾嘶吼道。此刻的秦掌柜心窝中刀,死得不能再死了,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想必死前极是惊讶!
“这里还有个人活着!”尤二姐似乎很擅长在死人堆里找活人!
辛弃疾与萧汉疾奔而去,打眼看时,正是领队孙燮!
孙燮腹部中刀,断了几根肠子,却神奇地避开了脾脏,肝脏,肾脏等器官,因此多活了时候,此刻也已经是濒死!
“孙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掌柜不是说,这条道,只要钱不要命么?”辛弃疾嘶哑地吼道。
孙燮眼睛半睁,见是辛弃疾,面露苦笑,虚弱地说道:“还记得昨日的客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