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悄然变换着形态。当“江边孤影”的传闻渐渐失去新鲜感时,另一种更加离奇、却也似乎更符合某种悲剧美学的说法,开始在小范围内悄然流传——
有人说,陆寒霆出了家。
这个说法最初不知从何而起,却因其惊人的颠覆性而具备了一种诡异的传播力。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那涟漪却缓慢而固执地扩散开来。
“听说陆总把集团交给信托基金了,自己去了一座没人知道名字的深山古寺,落了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怪不得每年都消失,怕是回去诵经祈福吧?那么大的家业,说放下就放下,真是……”
“怕是伤了心,看破红尘了。那样的人物,若不是心死了,怎么可能……”
猜测纷纭,夹杂着惊叹、惋惜,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对极致戏剧性的窥探欲。
陆寒霆,那个在商界翻云覆雨、冷静理智到近乎非人的存在,与晨钟暮鼓、粗茶淡饭的僧侣形象,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正是这种反差,让这个流言听起来既荒谬,又似乎……有了一丝合乎情理的缝隙。毕竟,巨大的创伤,有时确实会让人走向彻底的背离与遁世。
这个传闻甚至一度引起了小范围的股市波动,逼得周鸣不得不以陆氏集团发言人的身份,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面带恰到好处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冷淡地回应:“无稽之谈。陆总日理万机,正在主导集团最新的跨国能源并购案。请外界不要传播不实信息。”
回应斩钉截铁,流言暂时被压制。
但周鸣知道,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世人的理解过于流于表面。
陆寒霆没有踏入任何一间寺庙,没有穿上僧袍,没有诵读任何经文。他的“出家”,并非形式上的皈依,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更为彻底的放逐与苦修。
他离开了那个由情感、温暖和“沈清澜”所构成的、他曾经试图靠近却最终亲手摧毁的“红尘”。他将自己放逐在了一片内心的荒原之上,那里没有神佛,只有永恒的负罪感和冰冷的回忆。
他的“古寺”,就是那座高耸入云、冰冷华丽的陆氏集团大厦。他的“青灯”,就是办公室里那盏常亮到深夜的、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台灯。他的“古佛”,就是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关乎亿万资金的数据流,和墙上那幅巨大的、如同命运图谱般的世界地图。
他的“诵经”,是永无止境的会议、谈判、文件批阅。他用庞大到恐怖的工作量来填充每一分每一秒,试图用商业世界的逻辑与冰冷,覆盖掉内心深处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这是一种以尘世极致的“入世”为形式的、最绝望的“出世”。
他戒掉的不是荤腥,而是所有能带来短暂愉悦和慰藉的事物。他的生活简朴到极致,除了维持基本生存和商业形象所需,再无任何个人享受。他将自己活成了一件精准、高效、毫无生气的工具,一件只为陆氏帝国运转而存在的工具。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严酷的“修行”?一种自我施加的、没有救赎希望的苦行。
周鸣有时会在深夜,看着办公室里那个沉浸在文件堆里的孤绝背影,会觉得老板确实已经“出家”了。他离开了那个有温度、有色彩、有沈清澜的人间,将自己永久地囚禁在了这座由财富、权势和悔恨共同筑成的、现代化的冰冷寺庙里。
晨钟暮鼓唤醒的是对神佛的虔诚,而唤醒陆寒霆的,只有每日准时袭来的、关于失去的尖锐痛楚。他不用祈求来世,因为他早已将自己的此生,判了无期徒刑。
所以,当有人说“他出了家”时,周鸣在内心会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
世人只看到了形式的可能,却看不到那实质的、更为惨烈的真相。
陆寒霆没有剃度,但他的心,早已荒芜如冢。
他没有诵经,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部冗长而痛苦的忏悔书。
他身在繁华巅峰,却早已是红尘之外,最孤独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