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谢府正厅。
以张妈妈为首的十几位管事,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他们心中都有些忐忑,不知这位新上任没多久,却已展现出雷霆手段的夫人,今日又有什么新的章程。
沈灵珂端坐于主位之上,手中捧着一杯温茶,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没有说任何废话,开门见山。
“上元节已过,年也算过完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从今日起,府里上上下下,都要打起精神来,为新一年的生计做打算。”
“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便是要将今年的事务,做个统筹安排。”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总的来说,便是十二个字:开源节流,内外兼顾,长幼周全。”
在场的所有管事,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管家多年,经验丰富。可听到这十二个字,依旧忍不住心里一震。
这十二个字,看似简单,却几乎涵盖了操持一个偌大家族的所有精髓!这位年轻的夫人,竟有如此见地!
不等他们细想,沈灵珂已经开始具体部署。
“第一,内务规整。”
“张妈妈,惊蛰之前,你负责将府中所有人口重新盘点造册,核对仆妇、小厮、丫鬟的职守。懈怠者惩,勤勉者赏。春日洒扫、园囿打理这些活计缺人手,就立刻补招。”
“钱管事,春分之后,将库房里的冬衣、皮毛全部晾晒收纳,清点金银器皿、绸缎布匹,重新登记。所有闲置的物件,列出单子来给我。”
“周管事,清明之前,府里的屋顶门窗要全部检修一遍,沟渠也要疏浚,以防梅雨季积水。园子里的花木该补种的补种,该修剪的修剪。”
她一条条,一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时间节点、负责人、具体要求,无一不备。
众人听得心里发怵,这哪里像个没落侯府出来的小姐,分明是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第二,生计谋划。”
“李管理,立春后,你即刻启程,着(zhuo第二声)人前往京郊的田庄,督促春耕。另外,核查佃户租约,去年受灾的那几户,今年的租子酌情减免,安抚人心是头等大事。”
“王掌柜,你负责召集各地商铺的掌柜回京,核算去岁盈亏,制定今年的经营策略。春日主推什么,夏日备货什么,都要有章程。我记得城南的点心铺子生意不错,回头把方子改一改,添几样新鲜吃食。”
“还有,根据田庄和商铺的预期,做一份全年预算给我。衣食住行、人情往来、祭祀礼仪,各项开支,都要有定额。从下月起,各院用度,月月上报,不得铺张!”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然带上了几分严厉。
负责采买的几个管事,只觉得后背发凉,连忙躬身应是。
“第三,人伦与礼仪。”
沈灵珂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底下管事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内务和生计,是府邸的筋骨血肉。而这人伦礼仪,便是府邸的脸面和声望。这三者,缺一不可。
“钱妈妈,”沈灵珂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体面的妇人身上,那是钱氏的远房族亲,专管府里的人情往来,“开春后,各家宗亲、世交的走动不能断。新茶、春笋、绣品这些,按着各家交情深浅,拟一份礼单出来。小辈们的拜访赴宴,也要提前安排,礼数上绝不能出差错。”
“是,夫人。”钱妈妈连忙应下,心中暗暗咋舌。这位夫人,连送礼这种小事都想到了,心思当真缜密。
“清明祭祖是头等大事。”沈灵珂的视线转向另一位老成持重的管事,“刘管事,祠堂的清扫、牌位的擦拭、祭品的采买,你亲自盯着。三牲、酒醴、果品,一样都不能少。到时候,族人按辈分行礼,规矩不能乱。”
“至于家中小辈,”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长风和另外两房几位公子的学业,我会请夫君延请名师。婉兮和几位姑娘的女红、识字学艺继续请之前的夫子、至于管家之术,往后由我亲自教导。”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尤其是周氏的陪房刘妈妈,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让主母亲自教导姑娘们管家?这可是天大的体面!这意味着,夫人是真心将府里的小辈,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另外,春季易染时疫。”沈灵珂的目光扫过众人,“王太医今日来请过脉,也提点了此事。各院都要勤通风,多备防疫的汤药和香囊。老祖宗和小辈们的身体,更要时时关注。”
一番话说完,整个正厅,一片寂静。
所有的管事,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他们的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这是何等周密的统筹能力!
从人口职守到库房器物,从田庄商铺到家用开支,再到人情往来、祭祀教养……府中上下,里里外外,一整年的事务,竟被这位年轻的夫人,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帖帖!
时间精确到节气,任务落实到人头!
这哪里是在管家?这分明是在排兵布阵!
他们这些人在谢府当差短则三五年,长则一辈子,自以为对府里的事务了如指掌。可今日听了夫人的安排,才惊觉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些零敲碎打的缝补,与夫人这等高屋建瓴的规划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开源节流,内外兼顾,长幼周全。
这十二个字,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平日里看着病弱不争的继夫人,究竟拥有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什么病弱美人,什么幸运的棋子……全是瞎说!
这位夫人,分明是请进门的一尊能定乾坤的活菩萨,是能让谢家这艘大船安稳航行百年的定海神针!
沈灵珂看着底下众人那副被惊得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了然。
震慑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写好的薄薄册子,递给一旁的春分,再由春分交给张妈妈。
“方才说的要点,我都记在了这册子里。你们拿去,各自抄录一份,照此执行。若有难处,先报福管家,实在难办再来回我。”
她轻轻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疲惫。
“我有些乏了。若是没有别的事,今日便到这里吧。”
“是,夫人!”
众人如梦初醒,齐刷刷的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和信服。
看着众人鱼贯而出,沈灵珂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
“夫人!”春分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您没事吧?要不要再去躺会儿?”
“无妨。”沈灵珂摆了摆手,在春分的搀扶下,慢慢走回了梧桐院。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在谢家的地位,才算是真正的稳固了。
……
入夜。
谢怀瑾踏着月色,回到梧桐院。
他敏锐的察觉到,府里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下人们的脚步比往日更轻,也更有序,脸上虽然带着疲惫,眼中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兴奋和干劲。
他心中有些好奇,却并未多问,径直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烛火通明。
他的小夫人正坐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看得聚精会神。她换了一身家常的浅紫色衫裙,长发松松的挽起,只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着。柔和的烛光勾勒出她秀美的侧脸,她神情宁静又专注,自成一幅动人的画卷。
听到脚步声,沈灵珂抬起头。
“夫君回来了。”她放下账册,起身相迎,眉眼间带着一抹温婉的笑意。
“嗯。”谢怀瑾应了一声,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了一瞬,“今日,府里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沈灵珂走到他身边,很自然的帮他脱下厚重的官袍,又从一旁的书架上,取来那本薄薄的册子,递到他面前。
“不过是觉得年也过完了,该把府里今年的事务规整一下。这是我今日和管事们商议的章程,夫君过目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明日再找他们改过。”
她的语气轻柔,带着几分征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怀瑾接过册子,随意地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他翻着册子的手便是一顿。
那册子上,是用一手娟秀却不失风骨的小楷,清清楚楚的写着今日会议的十二字纲领,以及其后详细的部署。
内务规整:人口盘点,惊蛰前毕。库房清点,春分后结。宅第修缮,清明前完……
生计谋划:田庄春耕,立春后启。商铺核算,二月内清。全年预算,三月前定……
人伦礼仪:宗亲走访,开春即行。祭祖筹备,清明为期。小辈教养,持之以恒……
一条条,一款款,分门别类,井井有条。
每一个项目后面,都标注着负责人、完成时限,以及简明扼要的执行要点。整个计划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几乎将未来一整年谢家内外的所有事务,都囊括其中,并且安排得妥帖周全,无一疏漏。
谢怀瑾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随意,到惊讶,到凝重,最后,变成了全然的、无法掩饰的震惊!
这……哪里是管家之才,分明是经世之才!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依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眉眼间带着一丝询问的怯意,仿佛在等着他的评判。
谢怀瑾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份堪称完美的计划书,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娶的是一朵需要精心呵护的解语花,一个能排遣寂寞的红颜知己。
后面发现自己的小夫人极聪慧能干的,让他暗暗叹自己捡到宝了!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
他娶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娇花。
而是一位能与他比肩,为他安后方、定乾坤的……无双国士!
见他半天不说话,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沈灵珂心里有些打鼓。
难道是她做得太过,吓到他了?
她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问道:“夫君,可是……有什么问题吗?若是有,我……”
“没有问题。”
谢怀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小手,一字一句,郑重无比的说道:
“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照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