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那句“被盯上了”像块冰，砸在每个人心口，激得那点刚冒头的喜悦瞬间蔫了下去。偏殿里一时落针可闻，只听得见窗外呜咽的风声。
周宝林脸上的兴奋僵住，转为不安：“才人是说……安远侯府也……”
“未必是侯府本身，”林薇薇打断她，眉头微蹙，像是在梳理一团乱麻，“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借侯府的名头，或者，侯府也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 她看向小凳子，“交货的方式要变。不能由你直接经手，找个可靠的、不起眼的中间人，在宫外转一道。时间、地点都要不固定。”
小凳子连忙点头，后背有点发凉，只觉得这银子赚得越发烫手了。
“那……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李才人怯怯地问，她刚尝到靠手艺获得认可的甜头，实在舍不得。
“做，为什么不做？”林薇薇眼神一厉，“越是有人盯着，我们越要把东西做得更好，把根扎得更深。只有我们自己立住了，成了别人轻易动不了的存在，才有资格谈条件，才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下棋。”
她身上那股子属于前世林总监的杀伐决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镇住了场子。几人互看一眼，心下稍安，又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各自散去，更加谨慎地忙碌起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许是前几日研制洁颜膏时太过投入，吹了风，又或许是那日清晨在假山后受了惊吓和寒气，加上一直以来紧绷的心弦，李才人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畏寒咳嗽，大家都没太在意，冷宫里生病是常事，熬一熬就过去了。李才人自己也强撑着，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依旧就着昏暗的油灯赶制安远侯府订的一批绣活。
可到了第二天夜里，她整个人都烧得滚烫，脸颊通红，呼吸急促，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咳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听着都让人觉得肺嗓子疼。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周宝林探了探李才人的额头，烫得吓人，她急得团团转，“得请太医！再不请太医，人要烧坏了！”
“请太医？”赵才人放下手中的笔，脸色苍白，“我们是什么身份？冷宫废妃，谁会为我们请太医？太医院那些势利眼，没有上头点头，谁敢踏进这里半步？”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心头发寒。是啊，她们是被遗忘的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太医院怎么会管她们的死活？
“我去求钱嬷嬷！”小凳子咬牙道，“塞点银子，或许……”
“没用的。”林薇薇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看透的凉意，“若是平常小病，塞点银子她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但李姐姐病势来得凶猛，万一真是时疫，或者死在了这里，她钱嬷嬷第一个脱不了干系。她绝不会为了点银子，担这么大的风险。她只会把这里封死，任我们自生自灭。”
绝望的气氛像浓墨一样弥漫开来。李才人痛苦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林薇薇走到床边，看着李才人因高热而痛苦扭曲的脸，看着她即使昏迷，手指还无意识地做着刺绣的动作。这是一个只想靠手艺活下去的可怜人。
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医院的人不敢来，是怕担责任，怕惹麻烦。但如果，有足够的“利益”或者说，有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呢？
她快速走到桌边，那是赵才人平时写字的地方。她铺开一张纸，却没有磨墨，而是拿起一块烧焦的树枝——这是她平时用来画草图当炭笔用的。
“小凳子，”她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在纸上划动，“你悄悄去太医院，不要找那些有名有姓的院判、御医，专找那些年轻、资历浅、正在值夜、看起来不得志的太医或者医士。”
“啊？找他们？他们能有什么用？”小凳子不解。
“正因为不得志，才更想抓住机会。有名望的太医惜羽，不会为我们冒险。而这些年轻的，反而可能为了出头，或者为了……钱，搏一把。”林薇薇手下不停，炭笔勾勒出一个人体颈部的简易轮廓，标注出几个穴位，“你把这个给他看。”
小凳子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画着清晰的图示，旁边用极其工整、不同于毛笔字迹的炭笔小字写着：“高热不退，伴有剧烈咳嗽，疑似肺热雍盛。可试针：大椎、曲池、合谷，泄热；配肺俞、尺泽，宣肺止咳。若伴有痰鸣，加丰隆。”
他看不懂那些穴位名称，但那清晰的思路、专业的术语，让他目瞪口呆：“才……才人，您还懂医术？”
“不懂。”林薇薇放下炭笔，吹了吹纸上的灰，“只是看过几本杂书，知道些皮毛。你把这个拿去，就说……是冷宫一位略通医理的宫人，情急之下根据症状推演的，请他指正，并言明患者病情危急，若他肯来施以援手，无论成败，必有重谢，且绝不会对外透露是他诊治。”
她这是在赌。赌一个年轻太医的好奇心、职业素养，或者，对金钱和机遇的渴望。这张超越时代的、简洁明了的“病历摘要”和“针灸建议”，就是她的鱼饵。
小凳子将信将疑，但看着林薇薇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床上李才人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他一跺脚，揣好那张纸，融入了夜色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李才人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慌的喘息。周宝林不停地用冷水给她擦拭额头和手心，赵才人则默默地将她们几人所有的银钱都翻了出来，堆在桌上，那点碎银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单薄。
林薇薇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袖袋里那枚玉章冰冷的触感再次变得清晰。权力……没有权力，连请个医生救命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无力感，比面对任何商业对手都更让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希望快要熄灭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小凳子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小凳子率先闪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神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浅青色太医官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长，容貌清俊，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显得有些过于白皙，一双眸子沉静如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疏离的冷淡。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药箱，目光快速扫过屋内，在林薇薇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审视，随即落在床上的李才人身上。
“谢……谢太医，就是这里。”小凳子低声介绍，语气带着敬畏。
姓谢？林薇薇心中一动。
那谢太医没说话，径直走到床边，俯身探了探李才人的额头，又翻了翻她的眼皮，仔细听了听她的呼吸和咳嗽的声音。他的动作专业而迅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打盆温水来。”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般，清冽平静，听不出情绪。
周宝林连忙照做。
谢太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油灯的火苗上过了过，手法精准地按照林薇薇那张纸上所写，依次刺入大椎、曲池等穴位。他的手指修长稳定，下针毫不犹豫。
林薇薇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稍定。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行针之后，他又从药箱里取出几味药材，让周宝林去煎煮。整个过程，他一句话多余的话都没有。
直到给李才人灌下药汁，看着她呼吸稍微平稳了些，额头也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谢太医才净了手，转向林薇薇。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探究。
“那张图示和方略，是你写的？”他问，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力。
“是。”林薇薇坦然承认，“情急之下，班门弄斧，让谢太医见笑了。”
谢云止看着她，眼前女子虽然衣着破旧，面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寻常宫妃的娇柔或惶恐，只有一片沉静的、类似于同行探讨般的坦然。还有那纸上的字迹和图示，思路清晰，表述精准，绝非“看过几本杂书”能概括。
“思路清晰，穴位精准。若非深知医理，做不到。”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不像夸奖，更像判断。
林薇薇心中微凛，知道遇到了明白人，不好糊弄，只得道：“家中曾有长辈行医，耳濡目染，记得些许。”
谢云止不置可否，目光掠过桌上那堆碎银，又看了看这破败的环境，最后视线回到林薇薇脸上：“她的病，是积劳成疾，外加风寒入里化热。今夜是关键，若能退热，便无大碍。若不能……”他顿了顿，“我明日会再来一次。”
说完，他不再多言，背起药箱，便向门外走去。
“谢太医！”林薇薇叫住他，拿起桌上那包银子，递过去，“诊金。”
谢云止脚步停住，回头看了那银子一眼，又看向林薇薇，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
“不必。”他淡淡吐出两个字，转身，青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小凳子连忙跟出去送。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李才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
周宝林和赵才人都松了口气，看向林薇薇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林薇薇却站在原地，看着谢云止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
这谢太医……为何愿意冒险前来？真的只是因为医者仁心？还是那张超越时代的“病历摘要”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那句“明日会再来一次”，是出于责任，还是……另有所图？
她抬手，无意间拂过鬓角，一点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微微一怔，手指捻下那东西，摊在掌心。
那是一小片干枯的、蓝紫色的桔梗花瓣。
正是她那天清晨，在西南角断墙边试图采摘，却因皇帝突然出现而未能得手的花。
这花瓣，怎么会沾在她的头发上？
是那天慌乱躲藏时蹭到的？还是……刚才那位谢太医身上带来的？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难道那天清晨，皇帝并非独自一人？
这位恰好出现的谢太医，当时……是否也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