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带来的精神耗竭，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在黎明后最黑暗的时刻将顾临淹没。他甚至没来得及离开堆满资料的书桌，意识便沉入了一片无梦的、近乎昏厥的睡眠。
然而，这片深沉的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一点柔和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月华，在他意识深处亮起。光芒逐渐扩散，驱散了黑暗，构筑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
是苏夏的实验室。
并非后来那个充满尖端设备、规模宏大的联合文明研究中枢，而是更早之前，在地球上，那间略显拥挤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私人实验室。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咖啡、旧书页以及苏夏身上特有的、带着淡淡电子元件和清新剂混合的味道。工作台上散落着草稿纸，一块老式的磁性写字板上还留着未擦净的演算公式。
而苏夏，就站在那里。
不是全息影像，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她穿着那件顾临无比熟悉的、有些洗褪了色的蓝色实验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她的面容清晰得不可思议，带着顾临记忆中最温暖的笑意，眼神明亮而柔和，正静静地看着他。
顾临怔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梦。他清晰地知道这是梦。但这份真实感，这份仿佛触手可及的存在感，远超他过去无数个夜里模糊的追忆。
“临。”苏夏开口了，声音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一丝科研工作者特有的清晰，却又蕴含着对他独有的、柔软的尾音。
这一声呼唤，瞬间击溃了顾临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感到一种巨大的酸楚涌上鼻腔，视线迅速模糊。
“夏夏……”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苏夏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身影在梦境的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透明，但那份注视着他的专注，却无比实在。
“你们做得很好，”她轻声说，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一种近乎骄傲的释然，“比我所有的预期，都要好。远远超出了。”
她指的是什么？是顾心的成长？是联合文明的建立？是击败“噬星者”和“神谕”？还是……触及了递归协议的核心，甚至引动了时间闭环？顾临无法确定，但苏夏话语中那份了然的意味，让他明白，她似乎知晓一切。
“我……”顾临想说些什么，想倾诉这漫长岁月里的思念、孤独、挣扎，想告诉她顾心有多么出色，想诉说他们在时序殿堂面临的威胁……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近乎哽咽的叹息。
苏夏仿佛能读懂他所有未竟的话语。她轻轻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与决绝，那神情，像极了顾临记忆中，她投身最后那场危险实验前，回望他时的样子。
“但是，临，”她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视顾临灵魂深处，“真正的挑战……‘闭环’的另一半，需要由你来完成了。”
顾临浑身一震。
闭环的另一半！果然！他的预感是对的！
苏夏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指向实验室那扇小小的、此刻却映照着无垠星海的窗户。窗外，新缘星的夜空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群星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动，开始缓慢而精确地移动、排列，最终凝聚成一个极其复杂、散发着微弱时空涟漪的数学符号——
那是一个代表着“时间奇点”的拓扑结构，是顾临在苏夏后期一些最大胆的理论手稿边缘见过，却从未被正式定义和验证过的符号！它象征着时间的起点与终点交汇之处，象征着因果律的暂时悬置，象征着……无限可能性坍缩为唯一现实的临界点！
“钥匙，一直都在你手里。”苏夏的声音变得空灵而遥远，她的身影也开始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般，微微荡漾、模糊起来，“回到原点，临。完成我们……共同的计算。”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烙印在顾临的瞳孔中，那里面包含了无尽的爱恋、难以割舍的牵挂，以及一份……将最终使命托付于他后的、彻底的安心。
“时间……不多了……”
话音袅袅消散。
实验室的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光芒收敛，黑暗重新合拢。
“夏夏！”
顾临猛地惊醒，从书桌前直起身子，心脏如同失控的引擎般狂跳，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
窗外，新缘星真正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
是梦。
一个清晰到令人心悸，信息量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梦。
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雕刻般印在他的脑海里——苏夏的笑容、她的语气、那个时间奇点的符号、还有那句“完成我们共同的计算”……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擦拭额头的冷汗，却猛地僵住。
他的右手，正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几乎带着一丝恐惧地，低下头，摊开手掌。
那枚苏夏遗留的腕表晶体，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它不再黯淡无光，也不再触手冰凉。一层极其淡薄、却稳定存在的柔和辉光，正从它内部渗透出来，如同呼吸般微微脉动。更让顾临感到震撼的是，那光芒闪烁的频率，竟然……与他此刻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完美地同步着。
怦……咚……
怦……咚……
晶体在他的掌心，随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仿佛它不再是一件外物，而是变成了他生命延伸出的一部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共同指向某个遥远时空坐标的……共生体。
顾临怔怔地看着掌心中这“活”过来的晶体，梦境中苏夏最后那嘱托与告别的眼神，与晶体温顺而坚定的脉动光芒重叠在一起。
迷茫、恐惧、悲伤……所有的情绪在极致的冲击后，竟然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定的觉悟。
他知道了自己必须做什么。
他握紧了掌心中那与他心跳共鸣的晶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逐渐被朝阳染红的天空，眼神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合金。
原点。
他必须回到那个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等待终结……或者说，等待真正开始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