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小屋染成温暖的橘黄色。饭菜的香气还未散尽,简陋的木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任峥端坐在桌旁唯一那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椅子上。任朗则搬着他的专属小马扎,紧挨着父亲坐好,小身板挺得笔直,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父亲,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他面前摊开一本任峥用废旧文件纸背面装订成的简陋“课本”,旁边放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
“朗朗,昨天教你的几个字,还记得吗?”任峥的声音低沉,却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少有的温和。
“记得!”任朗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伸出小手指着“课本”上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着的几个大字:“人、口、手、山、水!”他一个个指认,发音清晰。
“很好。”任峥眼中露出赞许,大手轻轻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朗朗的聪慧和专注,总是能轻易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拿起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写下两个新的、稍微复杂些的字:“田”和“禾”。
“看,这是‘田’,我们吃的粮食,就是从这里种出来的。”任峥指着字,耐心解释,“这是‘禾’,就是稻子、麦子长在地里的样子。”
任朗凑近了,小鼻子几乎要碰到纸页,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陌生的字,小嘴无声地跟着念:“田…禾…”
任峥握住儿子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手(来了部队后被老王班长投喂,胖了些,出现了婴儿肥),引导着铅笔的笔尖,在纸页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粗糙的大手包裹着稚嫩的小手,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和无声的温情。铅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对,手腕用力…这一横要平…”任峥低沉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流淌,是难得的耐心细致。
写了几遍,任朗已经能自己歪歪扭扭地写出这两个字,虽然结构松散,笔画稚嫩,但那份专注和努力,让任峥心底暖流涌动。
接着是算术。任峥用空间里收获的、圆润饱满的黄豆当教具。
“朗朗,数数这里有几颗豆子?”任峥在桌上排出五颗黄豆。
“一、二、三、四、五!”任朗伸出小手指,点着豆子,清脆地数着。
“好,爸爸拿走两颗,”任峥收起两颗豆子,“现在还有几颗?”
任朗看着剩下的三颗豆子,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用心算,然后肯定地回答:“三颗!
”
“对!五减二等于三。”任峥在纸上写下算式:5 - 2 = 3。
“那如果爸爸再给你三颗呢?”任峥又拿出三颗豆子放在原来那三颗旁边。
任朗眼睛一亮:“那就是…三加三!等于…六!”他兴奋地拍了下小手。
“很棒!”任峥毫不吝啬地夸奖,又在纸上写下:3 + 3 = 6。
看着儿子因为解出一道简单算式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握笔时那认真的小模样,任峥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填满。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是他在枪林弹雨、生死搏杀中从未体会过的珍宝。
然而,这份满足很快被一层更深的阴霾覆盖。
夕阳的余晖渐渐暗淡,屋内光线开始变得朦胧。任峥看着儿子在煤油灯晕黄的光线下,依旧埋头认真写着“田”和“禾”的小小侧影,那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再过半个月…他就要带着部队开拔,进入那片危机四伏的丛林,进行为期不短的适应性特训。少则一月,多则…难以预料。丛林里的时间,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上一次离家八十二天,窗台下那八十二道深刻的划痕,儿子无声崩溃的恸哭,还有那封被自己亲手焚毁的、冰冷绝望的家书…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此刻的温馨。
他不久前才在暴雨泥泞中向儿子承诺过:“爸爸再也不离开这么久了…”
言犹在耳!
可现在,他却要再次食言!而且,这一次,他无法预估归期!丛林特训,不是按图索骥的测绘,是真刀真枪的模拟实战,是让“利刃”在最短时间内淬火成钢的魔鬼训练!危险,无处不在!时间,身不由己!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撕裂感狠狠攫住了任峥的心脏!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儿子懵懂而全然信赖的眼神,看着他在灯光下努力书写的小小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该如何开口?该如何再次面对儿子那充满期盼、最终可能化为失望和恐惧的眼神?
“爸爸?”任朗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瞬间的沉默和气息的变化,停下了笔,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任峥。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庞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沉重,还是被敏感的孩子捕捉到了。
“爸爸…你怎么了?”任朗小声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任峥的衣袖。
那带着依赖和不安的触碰,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任峥最柔软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复杂情绪,松开紧握的拳头,大手覆盖在儿子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任峥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朗朗写得很好。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小小的任朗。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儿子,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沉入黑暗的群山轮廓。那沉默而孤绝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挣扎。
任朗看着父亲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小脸上那点因为学习而带来的雀跃悄悄褪去,抿了抿小嘴,默默地将铅笔和“课本”收好。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再次压在了父亲宽阔的肩膀上,也笼罩了这间刚刚温暖起来的小屋。
老王班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送热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副旅长沉默地站在窗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小任朗则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抱着他的布老虎,小脑袋微微低着,灯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老王心里咯噔一下,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他放下热水壶,没敢多问,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身影。温馨的教学时光带来的暖意,似乎被窗外涌进来的秋夜寒气,一点点地冻结了。承诺的重量,与职责的召唤,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任峥的心头,也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投下了浓重的、名为离别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