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漫过青竹小院的檐角,筛下斑驳的光影。
南昭静坐于竹荫下,素手烹茶,紫砂壶中茶香袅袅,与周遭竹叶的清芬交融,漾开一片宁和。
「南姐,玉临渊他为何......」
竹子的传音便被南昭轻抬的指尖截断。
“嘘。”
她声如碎玉,恰与茶汤注入白瓷杯时那“叮咚”轻响相和。
檐外,风过竹梢的沙沙声里,忽然掺进几不可闻的脚步,三长两短,轻叩着青石小径——是药童阿七的暗号。
南昭推开雕花木窗,檐角的铜铃轻轻晃了晃。
阿七瘦小的身影立在阶下,沉默地递上一块莹润的留影石。
指尖触及石面的刹那,光影便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后山寒潭边,玉临渊玄衣胜墨,手中那朵碧血海棠正缓缓沁出艳色汁液,一滴滴坠入潭水,转瞬凝结成剔透的冰晶,层层叠叠,在潭底映出森森寒意。
而那冰棱之下,数具尸骸隐约可见,最上方那具的腰间,一枚南氏长老的玉牌正泛着惨淡的光,在冰中若隐若现。
她垂眸,指节微微用力,留影石应声而碎,粉末簌簌落入杯中,混着琥珀色的茶汤,被她仰头一饮而尽,喉间只余一丝清苦与冰凉。
“竹子,”
南昭抬手抚过袖中,那里藏着新得的碧血海棠种子,触感温润,
“今夜风清,我们去寒潭边赏赏月,如何?”
话音刚落,窗外竟不知何时飘起了太阳雨。
阳光穿过雨丝,织成一道细碎的虹,雨珠打在竹叶上,又簌簌滚落,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轻响,竟像是古老罗盘的指针在暗中转动,带着某种隐秘的韵律,在寂静的小院里悄然蔓延。
——
暮鼓的余音刚掠过第七重檐角,膳堂的烟囱里仍飘着淡青的烟缕,混着饭菜的香气在暮色里漫散。
朱大胖站在灶台后,油光锃亮的脸上沾着几点酱色,手里的铁勺“哐当”一声敲在铁锅边沿,震得火星子跳了跳:
“今日这灵鲤汤,谁都不许动筷子!楚师姐特意吩咐了,是给南师妹补身子的!”
角落里,两个杂役弟子闻言缩了缩脖子,捧着手里的粗瓷碗往更深的阴影里挪了挪。
矮个的那个用竹筷搅着碗里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自打南师妹病了那场,楚师姐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从前哪见她这般上心过谁?”
“嘘!”
高个弟子慌忙拽了他一把,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没人留意才压低声音,
“你忘了前日王麻子嚼舌根,说楚师姐对南师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转天就被派去扫了一个月茅厕?”
矮个弟子撇撇嘴,正想反驳“我这又不是坏话”,膳堂厚重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撞开,一阵馥郁的香风裹挟着金铃脆响涌了进来。
楚红绫一身绯红劲装,腰间悬挂的赤玉令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人还没站稳便扬声喊道:
“朱大胖!我让你备的食盒呢?”
朱大胖忙不迭从蒸笼里捧出个雕花红木盒,盖子一掀,灵米蒸出的白汽裹着蜜汁火腿的甜香瞬间漫了满室,连角落里菜汤的寡淡都被压下去几分。
楚红绫扫了眼里面的四碟精致小菜,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时裙摆一旋,恰好扫倒了矮个弟子放在脚边的汤碗。
“哐当”一声,粗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菜汤溅了矮个弟子一裤脚。
他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去拾碎片:
“对、对不起楚师姐!是我没放好......”
楚红绫却破天荒地没动怒,反而从食盒底层抽出个油纸包扔过去。
油纸包轻飘飘落在矮个弟子怀里,还带着温热:
“这是南昭配的药茶,说是治你娘咳疾的方子,拿去煎了试试。”
矮个弟子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接过,连声谢道:“多谢楚师姐,多谢南师妹!”
楚红绫轻哼一声,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那矮个弟子,
“别以为这是本师姐大发慈悲,不过是南昭那家伙烂好心罢了。”
说罢,便提着食盒匆匆离去。
一路上,楚红绫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平日里那般骄傲,何曾对旁人这般上心过?
可一想到南昭,她就忍不住想要关心她,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她。她恼恨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转变,却又无法控制。
绯红的衣袂扫过门槛时,金铃声渐行渐远,只留下两个杂役弟子捧着药包,在满地碎瓷片旁目瞪口呆。
高个弟子咽了口唾沫,望着门口那抹远去的红影,喃喃道:“这世道......当真是变了啊......”
——
青竹小院浸在溶溶月色里,南昭临窗而坐,手中石杵碾过新采的碧血海棠花瓣,细碎的红在白瓷碗中渐渐化作膏状,空气中弥漫开清苦又微带甜腥的气息。
月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她素白的中衣上织就斑驳花影,如同落了满身碎雪。
竹子蜷在砚台边假寐,毛茸茸的尾巴尖儿却不安分,时不时扫过砚池里的墨汁,沾得黑一道灰一道。
“装睡够久了。”
南昭的声音轻得像月光,石杵碾磨的动作未停。
竹子猛地一个激灵,“骨碌”滚进砚池,瞬间沾了满身墨黑,活脱脱成了个墨团。
它慌忙抖着耳朵辩解:「南姐!我哪有装睡?我这是在凝神监测玉临渊的灵力波动呢!」
南昭伸手将它拎起来,轻轻一抖。
那些滴落的墨汁在空中骤然凝滞,竟化作细密的墨线,丝丝缕缕交织着,慢慢勾勒出后山寒潭的轮廓。
潭底的冰晶在月光映射下泛着幽幽蓝光,冰棱交错间,几道清晰的剑痕隐约可见——
那起手时的回旋与挑刺,分明是南家独门剑法“昭天九式”的第一式“启明”。
“果然......”
南昭的指尖微微一颤,那些墨线便如断了的蛛网般倏然崩散,落回砚池,晕开一片墨云。
她转过身,从枕下摸出个绣着缠枝莲的锦囊,解开绳结,三粒赤红如血的种子滚落掌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白日里替楚红绫梳头时,趁她闭目养神,从她发间那支金步摇的暗格里悄悄取来的。
「是碧血海棠的母种?」
竹子瞪圆了眼睛,墨渍斑斑的脸上满是诧异,「楚红绫怎么会有这个?」
窗外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带着熟悉的韵律。
南昭指尖一拢,已将种子藏入袖中,石杵重新落回瓷碗,继续研磨花瓣。
楚红绫提着食盒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南昭对着铜镜绾发。
一支月白缎带从她苍白的指间滑落,垂在肩头,与散开的青丝纠缠在一起,衬得那张病后的脸愈发清瘦。
“笨手笨脚的!”
楚红绫几步上前夺过缎带,指尖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动作却粗得像在扯麻绳,猛地一勒,差点让南昭喘不过气。
她自己倒像是没察觉,盯着南昭的脸皱眉,
“......你脸色怎么比白天还差?纸糊的不成?”
南昭腹诽,你要不扯一下你自己的头发试试?
南昭借着咳嗽掩去喉头的滞涩,指尖轻轻按在颈间被勒出的红痕上:
“许是夜里凉,有些乏了。”
“活该!”
楚红绫斥了一句,话到嘴边又突然顿住,鼻翼轻嗅着环顾四周,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你屋里怎么有股血腥味?藏了什么?”
话音未落,南昭袖中的碧血海棠种子突然烫得惊人,像三颗烧红的火星贴着肌肤。
她不动声色地侧身,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挡住楚红绫的视线,同时抬手引着她转向窗边:
“哪有什么血腥味,许是下午去药圃翻土,沾了些苦苓藤的汁。”
说着便推开雕花木窗,夜风卷着院外老桂的甜香涌进来,瞬间将室内那点若有似无的腥气冲得干干净净。
楚红绫的目光果然被窗外吸引,落在院墙下那团缩着的黑影上:
“那是......阿七?”
身为宗门大小姐的楚红绫当然不可能对一个小人物上心,只不过这位同门弟子比较特殊,一向孤僻又不与人沟通,让很多弟子看不顺眼,再加上他和宗门最近的风云人物南昭常有来往,因而闲言碎语总不会少,都已经传到楚红绫的耳朵里了。
月光下,哑巴少年正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块碎饼喂猫。
那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是南昭半月前从后山捡回来的,素来怕生,连南昭都难得摸到它的毛。
此刻却乖顺地蹭着阿七的裤脚,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甚至仰起头,允许他指尖拂过颈间那块形如寒梅的白斑。
阿七似乎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抬头望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着楚红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低头继续喂猫,指尖的动作竟意外地轻柔。
“奇了。”
楚红绫挑着眉梢打量,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
“这孽畜平日里连我靠近都要炸毛,今儿倒对阿七这般亲近。”
南昭的目光落在黑猫耳尖那处缺损的尖角上——
那道月牙形的伤口,是三日前她潜入寒潭探查时,被潭底冰层下暗藏的剑气所伤。
阿七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忽然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少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又飞快低下头,指尖继续轻轻梳理着猫毛。
“师姐带来的食盒再放着,灵鲤汤该凉透了。”
南昭收回目光,轻声提醒,转移话题道,将汤勺探入碗中。
楚红绫这才记起正事,手忙脚乱地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开。
南昭舀起一勺灵鲤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汤勺沉底时,却触到一片薄如蝉翼的白,借着月光细看,竟是半片冰心莲的花瓣——
这东西只有后山寒潭深处的冰缝里才能生长,性极寒,寻常水域根本养不活。
她吹了吹汤面的热气,状似无意地开口:
“说起来,许久没去过后山寒潭了,听说那里的冰瀑......”
“闭嘴!”
楚红绫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一拍桌子,汤勺被震得撞在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惊得窗外的黑猫竖起了尾巴。
“那地方邪性得很,提它做什么?上次有个杂役弟子......”
话到嘴边,她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猛地刹住,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南昭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
虽然楚红绫及时住了口,但那句没说完的话里,已经泄露出最关键的信息——
有人去过寒潭,而且,活着回来了。
夜风忽然翻涌起来,卷着桂花香撞进窗棂,“噗”地吹熄了案上烛火。
黑暗骤降的刹那,楚红绫腕间的赤玉镯猛地闪过一道妖异的血光,映得她半边脸瞬间惨白如纸,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南昭适时摸出一支新烛递过去,声音平静无波:
“师姐怕黑?”
“胡说什么!”
楚红绫劈手夺过蜡烛,打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灯芯上,却没有任何效果。
楚红绫恼羞成怒,伸手狠狠拍了下桌子,可那烛火却像是故意作对般,怎么也点不起来。
黑暗中,她的呼吸声越发急促,身子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南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楚红绫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楚红绫,她身为宗主的掌上明珠,为什么会怕黑呢。
终于,南昭还是看不下去了,帮楚红绫点亮了蜡烛,火苗却诡异地扭曲着,渐渐变成了幽冷的青色,跳跃不定。
她惊得后退半步,攥着烛台的手微微发颤:“这......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袖炉里的鲛人泪。”
南昭抬手指向桌边那个银质小炉,炉盖缝隙里正透出暖融融的光,
“古籍上说,鲛人之泪遇强风会引动异火,焰色发青,无需担心。”
楚红绫将信将疑地凑近袖炉,果然闻到一丝极淡的咸涩气,脸色稍缓。
她却没留意,南昭藏在广袖中的左手正微微发颤——
方才那阵风里,裹着一缕极细微的、只有南家血脉才能感知的剑气,凛冽如霜,分明是“昭天九式”中“裂冰”一式的余韵。
窗外,那只黑猫突然弓起脊背,炸毛尖叫,声音凄厉得像被踩了尾巴。
阿七猛地抬头望向寒潭方向,月光恰好落在他微敞的衣领间,照亮了脖颈处一道浅白色的陈年剑疤。
那疤痕从锁骨斜斜划向肩头,走势凌厉,竟与留影石中潭底冰封尸体上那道致命伤,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