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于剑刃,发出细微的“嗤”声,转瞬便蒸腾成一缕白雾,消散在凛冽的风里。
南昭的剑尖依旧稳稳地指着拓跋烈的咽喉,纹丝不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萧泽琰在雪地里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是在示意她,万不可轻举妄动。
拓跋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粗砺如磨石,震得附近枯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像是一场急促的小雪。
他随手将长弓扔给身后的随从,竟大踏步朝着那口诡异的枯井走去:“小妹既然不信,不如亲自去看看?”
井沿上的蝴蝶刻痕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幽的蓝光,那些残缺的翅翼与圆睁的“眼斑”,像是无数双在暗处眨动的眼睛,看得人脊背发寒。
南昭没有挪动脚步,短剑柄上的红绸被狂风卷着,缠上她的手腕,那抹刺目的红,衬得她皮肤上正缓缓蔓延的青黑纹路愈发狰狞可怖。
“五年前,”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娘亲找到你们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拓跋烈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这个在战场上令中原将士闻风丧胆的夷族王子,此刻的背影竟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佝偻,仿佛被什么沉重的秘密压弯了脊梁。
他解下腰间的皮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喉结剧烈滚动了数次,才哑着嗓子开口:“她把自己......喂给了圣山的雪灵芝。”
十七怀中的小女孩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小脸憋得青紫,嘴角溢出一串青黑色的血沫。
南昭眼疾手快,上前几步迅速点了孩子身上几处穴道,暂时稳住了她的气息。
抬头时,正对上拓跋烈投来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的痛楚,竟与她心中深埋的绝望如出一辙。
“雪灵芝是活物,”拓跋烈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雪里,“吃下它的人......最终会变成它的养料。”
他猛地扯开衣襟,心口那枚蝴蝶烙印下方,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动,勾勒出扭曲的轮廓,“但它能暂时压制蛊毒,让我们多活些时日。”
萧泽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刺耳。
南昭这才惊觉,他心口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暗沉的红与青黑色的纹路交织在一起,顺着脖颈蜿蜒而上——
他的相思蛊,竟在此刻发作了!
“虎符给你。”南昭突然扬手,将半枚青铜兵符掷向井口,“放了他。”
拓跋烈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虎符,枯井深处陡然飘来一阵空灵的歌声。
那调子诡谲古怪,时而尖锐如裂帛,时而低回似呜咽,像某种从远古传来的咒语,听得人神魂震颤。
在场的拓跋部武士竟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抵着积雪,浑身筛糠般发抖。
“晚了......”拓跋烈捏着虎符的指节泛白,苦笑着抬眼看向南昭,“娘亲醒了。”
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枯井周围的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
每具骸骨的天灵盖上都钉着一根发黑的铁钉,数百根铁钉纵横交错,赫然排列成一只残缺的蝴蝶形状。
南昭这才惊觉,井沿那些所谓的“蝴蝶刻痕”,根本不是刀凿的印记,而是铁钉年深日久锈蚀后,在石头上浸出的斑痕!
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畔盘旋。一只苍白如纸的手突然从井口探出,死死扒住冻硬的井沿,指甲缝里凝着幽蓝的磷光。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整整七只手臂相继伸出,每只手腕内侧都烙着模糊的蝴蝶疤痕,边缘翻卷如烧焦的蝶翼。
“这是......是姜夫人?”十七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几乎不成调子。
南昭的短剑已横在胸前,剑刃映着雪光,照出她眼底的寒意:“不,是蝶奴。”
七个一模一样的“姜氏”同时从枯井里爬了出来。
她们有着相同的眉眼,相同的发髻,甚至连嘴角那抹诡异的微笑都分毫不差。
七人动作整齐地拍打衣衫,沾在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七件颜色各异的衣裙——
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道被揉碎又强行拼凑的彩虹,在惨白的雪地里透着说不出的扭曲。
穿红衣的“姜氏”最先开口,喉咙里却滚出粗粝的男声,像被砂纸磨过:“阿昭,来圣山。”
橙衣的立刻接话,声音陡然变成苍老的女声,带着濒死的嘶哑:“圣山有雪灵芝。”
黄衣的突然咯咯娇笑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竟变回了姜氏原本温柔的嗓音:“能解相思蛊呢。”
南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眼前这场景荒诞得像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可手腕上那青黑纹路正缓缓蠕动,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
一切都是浸了血的真实。
她猛地想通了萧云霁那句“活下来四个”的深意:真正的姜夫人早就死在了屠城之夜,活下来的,是她、妹妹、拓跋烈,以及......
“第四个是谁?”她厉声喝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七个“姜氏”突然同时噤声,僵硬的脖颈齐齐转动,七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指向雪地里跪着的萧泽琰。
被铁链锁着的摄政王缓缓抬起头,染血的唇角牵起一抹苍凉的苦笑,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吹散:“是我。”
三年前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瞬间将萧泽琰淹没。
他记得那个寒风卷雪的夜晚,自己奉先帝密令前来雁门关,探查外夷异动,却在姜家屯的废墟里撞见个戴镣铐的少年。
那少年背着个气息奄奄的小女孩,跪在及膝的积雪里,额头磕出的血珠在雪地上绽成点点红梅,一遍遍地求他救命。
“你救了我妹妹。”拓跋烈的声音突然响起,精准地剖开萧泽琰的回忆,“却在她身上,发现了相思蛊的印记。”
七个“姜氏”像提线木偶般围拢过来,苍白的指尖轻轻抚过萧泽琰心口那片青黑纹路,语调里带着诡异的慈爱:“好孩子......你用自己的血......喂了她三年啊......”
南昭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难怪萧泽琰的毒伤总不见好,难怪他每月十五总会莫名消失,难怪他唇边总挂着未干的血迹......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皇兄!”
萧云霁的惊呼声从山道那头传来,带着急惶的颤音。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那位素来闲散的王爷狼狈地滚下马背,膝盖重重磕在雪地上,怀里却死死抱着个雕花玉匣,匣盖缝隙里透出淡淡的莹光。
“雪灵芝!我找到雪灵芝了!”
七个“姜氏”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尖锐得像铁器刮过冰面,齐刷刷朝着萧云霁扑去!
南昭的剑比尖啸更快,红绸如翻涌的血浪在雪地里炸开,剑光闪过,已斩落两个“姜氏”的头颅——
断颈处没有鲜血喷涌,只有无数只幽蓝色的蝴蝶骤然飞出,振翅时洒下荧荧磷粉,在空气中划出诡异的弧线。
“接着!”萧云霁将怀中的玉匣猛地抛向南昭,声音因急切而嘶哑,“用你的血开封!”
玉匣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却被拓跋烈半途截住。
这个身经百战的夷族王子,此刻竟像捧着稀世珍宝般颤抖着跪下,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
里头静静躺着一株冰蓝色的雪灵芝,菌盖饱满莹润,天然生着一圈完整的蝴蝶花纹,翅尾的纹路与南昭剑上的珍珠蝴蝶分毫不差。
“没用的......”他望着雪灵芝,惨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绝望,“只有至亲之血才能......”
南昭的剑已刺穿他的肩膀,冰冷的剑锋没入骨缝,他却不躲不闪,任由鲜血染红雪地。
“所以娘亲才把自己喂给了雪灵芝?”她的声音冷得像井里的寒冰。
拓跋烈仰头看着她,眼中没有痛意,只有一片死寂的悲哀:“她是为了救你妹妹......也为了......”
他的目光转向雪地里的萧泽琰,声音低了下去,“救这个偷偷用自己的血,喂了她三年的中原王爷。”
雪突然停了。
漫天飞舞的雪沫子仿佛被无形的手定格在半空,天地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卷过废墟的呜咽,像亡魂的低泣。
南昭抽回剑,带起一串滚烫的血珠。她突然抬手,用剑锋划破自己的手掌,鲜红的血珠滴落在雪灵芝上的瞬间,菌盖上的蝴蝶纹路竟骤然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
七个“姜氏”同时发出凄厉的哀鸣,苍白的身体像融化的蜡油般瘫软下去,最终化作一道幽蓝的光团,没入玉匣之中。
“原来如此。”萧泽琰咳着血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姜夫人......是把自己炼成了药引。”
拓跋烈捧着雪灵芝,一步步走到南昭面前,眼中含着泪,声音哽咽:“吃下去,你和你妹妹的蛊毒都能解。”
他又看了眼萧泽琰,语气沉重,“但他的毒......需要至亲之血为引,否则......”
山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废墟,吹动南昭鬓边的碎发。
她接过雪灵芝,指尖触到那冰润的质感,突然将其掰成两半——
一半毫不犹豫地塞进妹妹嘴里,另一半递到了萧泽琰面前。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她盯着萧泽琰的眼睛,那双眼曾藏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深沉,此刻却映着雪光,格外清明。
“当年在姜家屯救你的人......是我娘。”
萧泽琰将半片雪灵芝咽下,喉间的腥甜瞬间淡去,心口蔓延的青黑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原本的肤色。
“不。”他抬手擦掉嘴角残存的血迹,目光落在南昭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救我的人,是你。”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些被尘封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南昭仿佛又看见五岁的自己,蹲在姜家屯的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捂住一个少年血流如注的伤口。
那少年蜷缩在断墙后,腰间悬着块温润的玉佩,上面分明刻着个“琰”字——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腊月初八,”萧泽琰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却字字清晰,“既是你的生辰,也是我重获新生的日子。”
远处突然传来苍凉的号角声,一声接一声,在山谷间回荡。
拓跋烈脸色骤变,猛地转头望向关外:“是父王的大军!”
他一把抓住南昭的手臂,将她推向萧泽琰,“走!带着小妹快走!”
山脚下,黑压压的夷族铁骑已如涨潮的海水般涌来,铁蹄踏在雪地上,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为首的金甲将军手持长刀,盔甲在雪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正是拓跋雄。
南昭抱起怀中仍在昏迷的妹妹,短剑上的红绸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剑尖直指潮水般逼近的敌军:“不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萧云霁突然从袖中掏出个竹筒状的烟花筒,划亮火折子点着引线,“咻”的一声,火光直冲云霄——
绚烂的烟火在天幕炸开,不是寻常的牡丹或莲花,竟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血色蝴蝶,翅尾的流苏在夜空中明明灭灭,格外醒目。
“巧了。”闲散王爷拍了拍沾雪的衣袖,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本王来的时候,也顺便带了点人马。”
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连绵的玄甲军队,如黑云压境般铺展开来。
旌旗在寒风中招展,最前方那面大旗上,赫然绣着中原王朝的龙纹大纛,金色的龙首在雪光中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