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檐下的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起,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划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老太监福安提着盏黄铜灯笼走在最前,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宫墙上晃悠,投下些扭曲的影子,像蛰伏的蛇。
他偷眼往后瞥,只见残蝶阁主的红裙扫过积灰的石阶,裙摆翻飞处,竟像有团火在荒原上燎过;
而自家王爷的玄色靴底,正碾过几株从砖缝里钻出来的蓝蕊草,那“喀嚓”的脆响,听得人牙酸。
“殿下,就是这儿了。”
福安在偏殿暖阁前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捏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锁孔时,铁锈簌簌往下掉,
“自先帝驾崩,这暖阁足有十二年没让人踏足过......”
锁舌弹开的闷响打断了他的絮叨。
南昭的指尖刚要触到冰凉的门板,萧泽琰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
“等等。”
他那只缺了小指的右手在门框上细细摸索,指腹碾过雕花的牡丹,突然在花瓣某处用力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机括转动的声音里,三枚蓝莹莹的银针从门缝射出,带着破空的锐响,深深钉入对面的立柱——
正是当年凤凰台枯井里,那种淬了蛊毒的针。
“王爷好记性。”
南昭挑了挑眉,指尖在门板上轻轻敲击,
“十二年前就来过?”
萧泽琰拂去袖上的灰尘,语气里带着点自嘲:
“八岁那年,先帝带我来取所谓的长生药。”
他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那晚我吐了半宿,醒来就发现少了根手指。”
福安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想起那晚值夜的小太监被活活杖毙时,鲜血溅在白玉栏杆上,也是这般暗沉的红,像凝固的糖浆。
暖阁内弥漫着陈年的沉水香,混着些微的霉味,像被时光封了十二载的秘密。
南昭的目光掠过博古架上那些蒙尘的鎏金匣子,没作半分停留,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桐木琴台——
琴台上摊着本泛黄的琴谱,封皮上是姜氏娟秀的字迹,写着《破阵十八拍》,笔画间还带着几分锋锐。
“你娘留给你的,不止这个。”
萧泽琰突然弯下腰,掀开琴台下的暗格,
“还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
暗格里空空如也,只积着层薄薄的灰,隐约能看出原本放着个长方形物件的轮廓,边角还留着浅浅的压痕。
福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老奴发誓!这密室十二年来绝无人敢进,就是耗子都......”
“是淑太妃。”南昭的指甲掐进琴谱的边角,纸张被捏得发皱,“你们闻。”
一缕微甜的腥气从暗格深处渗出来,混着龙涎香特有的醇厚——
与凤凰台枯井里的气味如出一辙。
萧泽琰蹲下身,指节叩击暗格的底板,传来“咚咚”的空心回响。
“底下还有一层。”
他正要发力撬开,南昭突然拽住他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扯!
“轰”的一声闷响,暗格的底板竟自行塌陷,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无数蓝蝶从洞里涌出,像道旋转的喷泉,在半空聚成个模糊的人形,眉眼间依稀能辨出淑太妃的轮廓!
福安尖叫一声,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南昭的红袖刀已出鞘三寸,寒光映着她眼底的厉色,却见那蝶影只是悬在原地,没有半分攻击性,反而缓缓抬起“手”,指向她怀中紧紧攥着的琴谱。
萧泽琰突然夺过琴谱,就着灯笼的光细看。
“这不是墨迹......”
他指尖摩挲着谱线上那些暗褐色的痕迹,触感有些粗糙,
“是血。”
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行用血写就的琴谱,像条蜿蜒的红蛇,缠上了过往的秘辛。
蝶影在这一刻骤然散开,无数蓝翅如碎玉般纷飞。
当一片蝶翅擦过南昭眉间的残蝶妆时,她眼前突然炸开无数光怪陆离的片段——
【烛火在密室里明明灭灭,姜氏跪在琴台前,咬碎指尖往谱上滴血,腕间的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在空荡的殿宇里荡出凄冷的回音。
年轻的淑妃立在阴影中,鬓边珠翠泛着冷光,怀中抱着个熟睡的婴孩,襁褓上绣着的蓝蝶,正与她发间的银饰交相辉映......】
幻象碎成光点消散时,南昭才惊觉自己正死死攥着萧泽琰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掌心的琴谱被捏得皱皱巴巴,边角卷起,恰好露出末页一行蝇头小字,墨迹早已发黑:
「蛊母畏《破阵》第七拍,然需以心头血奏之。昭儿,娘对不住你......」
阁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踏碎了满地冰晶。
十七浑身是血地撞开暖阁大门,甲胄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王爷!小小姐她......她突然昏迷了!”
南昭的耳畔“嗡”的一声,像有惊雷炸开。
她分明记得今早出门时,妹妹还蹲在院里喂兔子,软乎乎的小手往她荷包里塞了块桂花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金箔似的光......
“是子母蛊发作了。”
萧泽琰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蛊毒未清的沙哑,
“淑太妃早就在给孩子的香囊里动了手脚,那蓝蝶纹样,是引蛊的符咒。”
灯笼“啪”地砸在地上,烛芯滚出老远,火苗舔上垂落的纱幔,瞬间腾起半尺高的火焰。
火光将琴谱上的血字照得妖冶异常,那些暗红的笔画像是活了过来,在纸上扭曲游走。
南昭在跃动的火光中猛地转身,红裙扫过满地蓝蝶的尸体,翅粉簌簌扬起,竟像踏着碎裂的星河,不顾一切地奔向那片吞噬一切的深渊。
残蝶阁里乱作一团,药罐翻倒的脆响混着急促的脚步声,撞得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南昭一脚踹开闺房门时,正看见花妍儿死死按着床上不断抽搐的小小身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孩子滚烫的手背上:
“阁主!她心口突然冒出蓝光,像是有虫子在底下爬......”
小女孩的衣襟早已被撕开,心口处浮着完整的蝴蝶纹路——
与萧泽琰身上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艳得灼眼,像刚用朱砂反复描摹过。
更骇人的是那些从她七窍钻出的蓝丝,细如发丝,却正像活物般往四周蔓延,缠上床沿的雕花,留下暗蓝的痕迹。
“阿......姐......”
孩子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指尖蜷曲,声音细若蚊蚋,
“疼......好疼......”
南昭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才发现妹妹浑身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她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心口同样的蝶纹——
只是颜色暗淡许多,像蒙了层灰。
“你看,阿姐也有这个,不疼的,忍一忍就好......”
萧泽琰恰在此时闯入,怀中捧着个莹白的玉匣。
他脸色比宣纸还白,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暗红的血脚印——
不知何时,那些金色蛊纹已爬满他四肢,在皮肤下轻轻搏动,发出微弱的光。
“《破阵》第七拍。”
他将玉匣塞进南昭手里,匣盖弹开,露出把薄如蝉翼的血玉匕首,刃面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用这个取血,才能镇住蛊母。”
花妍儿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这哪是取血,分明是要剜心!
小女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不要!不准伤王爷哥哥!”
她哭喊着去推南昭的手,泪水糊了满脸,
“阿姐骗人!你说过共生蛊是连着的,他会死的......”
南昭的手却稳如磐石,指尖捏着匕首的力道,让指节泛出青白。
刀尖抵住妹妹心口的刹那,她突然哼起一段旋律——
正是《破阵乐》的第七拍,调子刚劲,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泽琰几乎同时按住小女孩的百会穴,掌心的金色蛊纹如流水般涌出,缓缓渡向孩子体内,与那片妖异的蓝光纠缠、相杀。
血玉匕首刺入的瞬间,整个房间被刺目的蓝光吞没。
南昭感到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千万根针同时扎进心脏,疼得她几乎窒息。
朦胧中,她看见萧泽琰直挺挺倒下的身影,听见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最清晰的,却是脑海中突然响起的、娘亲当年没唱完的摇篮曲,温柔得像春日的风。
当蓝光终于散去时,床榻上只剩个熟睡的小女孩,呼吸均匀,心口的蝶纹淡得几乎看不见,像被晨雾洗过。
而地上那滩金蓝交织的血泊里,萧泽琰静静躺着,心口插着那把血玉匕首,刀柄上的红绸,浸了血,艳得像团燃烧的火。
南昭跪坐在地,颤抖的手抚过他的脖颈——指尖下,竟传来微弱却清晰的脉动,一下,又一下,像春雪下悄悄萌发的草芽。
“傻子。”
她哽咽着拔出匕首,血珠顺着刃面滚落,砸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谁准你替我受这份罪了......”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片雪花穿过窗棂,轻轻落在萧泽琰的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顺着眼角滑下,像一滴迟来了十二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