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家书万金
时值深秋,翰林院内几株老银杏树已是满身金黄,偶尔有叶片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铺在青石板上。林砚坐在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却清净的值房内,窗外透进的阳光带着暖意,驱散了几分秋凉。他刚整理完一批前朝水利札记,揉了揉略显酸涩的眼角,便见一名小吏恭敬地捧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
“林待诏,有您的家书,从江宁来的。”
“有劳。”林砚道了声谢,接过信件。触手是厚实的一叠,信封上是兄长林瑾那熟悉而稳健的笔迹。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连日来在故纸堆中耕耘的些许沉闷。
自淮南返京已有一段时日,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似乎暂时平息,他这翰林院待诏的官职也清闲得近乎无聊。每日里不是整理典籍,便是草拟一些不痛不痒的文书,最大的“风险”不过是皇帝偶尔兴起,召他探讨诗词格律。此刻这封来自江宁的家书,无疑是一份最好的慰藉。
他小心地拆开火漆,抽出厚厚一沓信纸。林瑾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带着商贾之家特有的务实气息,事无巨细地向他述说着江宁的近况。
信的开头先是报了平安。母亲身体康健,精神尚可,只是偶尔还会念及父亲,神情黯然。看到此处,林砚心中一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亲林宏临终前紧握他手嘱托“守好林家”的情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家中生意一切平稳,丝绸行的买卖因林家声望日隆,尤其是“林公渠”的美名传至江南后,连带着生意都好做了几分,不少外地客商都慕名而来,愿意与“积善之家”打交道。看到此处,林砚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这或许便是名声带来的无形价值吧,只是这名声,是用父亲的血与自己的奔波换来的。
接着,林瑾提到了三叔林渊。“三叔自断臂后,性情变了许多,往日的争强好胜之心淡了,如今更多是协助为兄处理族中庶务,沉稳持重,堪为臂助。他常言,经历生死,方知亲情可贵,家族和睦才是根本。”林砚能想象到那位失去一臂、曾与自己父子多有龃龉的三叔,如今心态转变,安心辅佐兄长的模样,心中亦是感慨,家族内部的裂痕,总算是在外部的压力下逐渐弥合。
然后,林瑾的笔锋转向了小辈,用大量篇幅提起了妹妹林月和堂妹林溪。字里行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与自豪。
“……月儿与溪儿近来,进益之神速,为兄亦感诧异。周先生所授《论语》、《九章算术》等,她们早已熟稔于心,举一反三,常问得先生捻须沉吟良久。然二女兴趣,似乎更在于安之你昔日留在院中的那些‘杂学’笔记。”
看到“杂学笔记”四字,林砚微微一怔。那都是他刚穿越不久,在适应环境、摸索实验时,随手记录的一些零碎想法、失败的配方、模糊的物理化学概念,甚至还有一些简笔画似的机械草图。他自己后来都觉粗糙不堪,大多废弃,没想到竟被林月和林溪当成了宝贝。
林瑾在信中详细描述:“月儿常对着你画的那‘水车联动鼓风’的图样发呆,追问为何如此设计能省力;对你提及的‘草木灰可制碱’、‘硝石溶水吸热’等语,更是刨根问底。溪儿则心思更为缜密,于数算一道极具天赋,常能指出月儿推演中的疏漏,二人时相辩难,共同进益。周先生虽学识渊博,于格物一道却非专长,常被这两个丫头问住,苦笑着对为兄言道:‘二位女公子心思之巧,求知之切,实乃老夫平生仅见,然其所问,往往超乎经义,直指万物本源,老夫……惭愧啊。’”
林砚仿佛能看到那副画面:古板严谨的周先生被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少女追问得满头大汗,又是无奈又是欣赏;而林月眼神灵动跳跃,林溪沉静专注,两人既是对手又是挚友,在知识的海洋里并肩探索。他心中那份“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愈发浓烈。那个曾经只会缠着他下“连珠戏”、娇俏活泼的小妹妹,在经历了家族剧变、自身创伤后,非但没有消沉,反而如同经过淬火的精钢,绽放出更加坚韧和智慧的光芒。她脸上的疤痕或许无法完全消退,但内心的丰盈与强大,已足以让她无视世俗的眼光。林溪的成长也同样令人惊喜,昔日的世家小姐,如今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信的最后,林瑾写道:“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母亲常于饭后念叨你在京中是否习惯,操心你与婉儿衣食冷暖。月儿、溪儿更是将你视为榜样,言道将来也要如二哥\/兄长一般,做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林家上下,历经磨难,如今团结一心,皆以你为荣。望你在京中善自珍重,谨言慎行,若有需家中相助之处,尽管来信。”
落款是“兄瑾手书”。
放下信纸,林砚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窗外银杏叶依旧无声飘落,时光静好。家人的牵挂与支持,如同最坚实的后盾,让他在这远离故土的京城,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朝堂边缘,感受到了一份难得的宁静与力量。
他想起了江宁那座熟悉的院落,想起了母亲慈祥中带着哀思的面容,想起了兄长沉稳可靠、独当一面的身影,想起了三叔林渊转变后的豁达,更想起了妹妹林月那带着疤痕却愈发坚毅灿烂的笑容,以及堂妹林溪沉静专注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在这个时代立足,或是实现什么“躺平”的初衷,更是为了守护这些让他感到温暖与牵挂的人,为了这个历经风雨后更加凝聚的家族。
“以我为荣么……”他低声自语,脸上露出了回到值房后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那么,他便更不能停下脚步。无论是这清闲的翰林院,还是未来可能的风雨,他都要走下去,走得更高,更稳,让这份“荣耀”,实至名归,让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他将家书仔细折好,贴身收起,仿佛将那远方的温暖与力量也一并纳入了怀中。随后,他重新铺开纸张,拿起笔,开始回复这封承载着浓浓亲情与期望的家书。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洒在那些即将寄往江南的、饱含思念与鼓励的字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