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那一声“老臣愿往”的余音尚未散尽,便被皇帝赵禛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惊慌的拒绝切断。
“不可!”皇帝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他身体前倾,头顶的十二旒珠帘剧烈晃动,遮挡住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却掩不住那份下意识的依赖与恐惧,“右相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朝廷目下百端待举,朕身边一刻也离不开右相辅佐!西北苦寒,战阵凶险,岂可让右相以万金之躯亲赴险地?此事……此事断然不可!”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与其说是体恤臣子,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退缩——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皇帝的第一反应是抓住身边最可靠的那根支柱,而非放手让其去力挽狂澜。张崇的存在,于他而言,是维持朝局稳定、应对繁杂政务的心理依靠。若张崇离京,这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汹涌的洛阳朝堂,以及北方那个骤然出现的巨大窟窿,将由谁来支撑?他不敢想象。
皇帝的断然拒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让本就惶恐不安的朝堂更是暗流激荡。不少官员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张崇不去,那天塌下来的危险就能晚一些到来。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一个沉稳中带着一丝微妙情绪的声音响起了。
“陛下圣明,体恤老臣,实乃仁君之风。”枢密使沈肃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先是向御座方向微躬,肯定了皇帝的决定,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面色沉凝的张崇,语气变得郑重而……冠冕堂皇。
“右相大人忠勇可嘉,为国分忧之心,臣等感佩。然,”他刻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右相乃百官之首,总理阴阳,协调万机。若遇边患,便需宰相亲征,岂非显得我新朝无人,满朝朱紫尽皆碌碌?此非但于国体有损,更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啊,陛下!”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张崇,又站在了“国体”和“将士之心”的制高点上。于公,他不能让张崇借此军功进一步扩大权势,威胁到他枢密院乃至整个蔡太师一派的利益;于私,他绝不能坐视张崇掌握平定西北的不世之功,那将彻底打破朝堂现有的平衡。
沈肃一党官员见状,纷纷出言附和。
“沈枢密所言极是!宰相乃定策中枢之臣,非是冲锋陷阵之将!”
“朝廷养士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岂能事事劳烦宰执?”
“当务之急,是另选良将,速发援兵才是正理!”
一时间,反对张崇亲征的声音似乎占据了上风。皇帝赵禛听着这些议论,惊魂稍定,觉得颇有道理,他看向张崇,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一种急于推卸责任的催促:“沈爱卿与诸位卿家言之有理。右相,朕知你忠心,然朝廷制度不可废。诸位爱卿,可有堪当此重任的良将荐于朕?速速奏来!”
这一问,如同一声惊堂木,拍在了刚刚还议论纷纷的朝堂之上。
瞬间,大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方才还慷慨陈词、反对张崇亲征的官员们,此刻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个目光游移,或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或侧首假装与同僚交换眼神,就是无人敢直视御座,更无人出声举荐。
良将?
哪里还有良将!
新朝承平日久,虽北有辽患,西有党项时叛时降,但大规模的战事已多年未有。军功晋升之路狭窄,真正的帅才要么如杨荣一般血洒边关,要么早已老去凋零。剩下的,多是靠着荫庇、钻营或在平安岁月里熬资历上来的将领,守成或可,要他们在如此糜烂的局势下,去面对凶悍异常、势头正盛的拓跋烈十万叛军?
谁敢保证不败?谁敢担此覆军杀将的天大干系?
寂静在蔓延,恐慌在无声中发酵。
皇帝赵禛的目光带着希冀和焦躁,从左边班序扫到右边,从武将行列看到文官集团,被他目光触及的人,无不将头埋得更低。一种名为“无人可用”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悄然浸透每个人的心。绥州三日即破,杨荣惨死,这消息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们所有的侥幸。此刻举荐谁,几乎等同于将谁推向死路,更可能引火烧身。
“陛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张崇那沉浑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再次离班,一步步走到丹墀之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却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力量,直视着御座上已然有些失措的皇帝。
“陛下,”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沈枢密所言,固有道理。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低头不语的同僚,最终回到皇帝身上,语气沉痛而决绝:“拓跋烈蓄谋已久,来势汹汹,旬日之间,连破坚城,悍将授首,兵锋直指灵州!此非寻常边衅,实乃动摇国本之危!灵州若失,则西北门户洞开,关中震动,虏骑铁蹄旬月可抵洛阳城下!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皇帝和百官的心头,将血淋淋的现实剖开给他们看。
“值此社稷危难、山河破碎之际,岂能再拘泥于常例,空谈什么国体、制度?”张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慷慨悲凉,“臣非贪功,亦不惜此身!然遍观朝野,谁人比臣更知西北地理、边事利弊?谁人比臣更熟悉党项情状、叛军虚实?谁人能在如此危局下,整合各方,稳住阵脚?”
他连发三问,声若洪钟,无人能答。
沈肃脸色难看,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张崇这基于事实和责任的质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张崇不再看他,转而向着皇帝,深深一躬,几乎呈九十度,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沉重与恳切:“陛下!老臣深知京师重要,然西北若破,国将不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臣请旨出征,非为个人功业,实为江山社稷,为陛下分忧!若能平定西北,扫清妖氛,使陛下高枕无忧,则远胜于老臣在朝中处理万千琐务——此乃老臣对陛下,对朝廷,最好的辅佐!”
言罢,他保持躬身的姿势,不再言语。
整个金銮殿,只剩下那昏死信使微弱的呼吸声,以及无数道或震撼、或复杂、或羞愧的目光,聚焦在那道挺拔而决绝的老臣身影上。
皇帝赵禛怔怔地看着丹墀下躬身不起的张崇,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依旧挺直的脊梁,脑海中闪过西北烽火、破碎山河的景象,又想起满朝文武无人可用的窘境……一种混合着愧疚、依赖、无奈乃至一丝隐秘的、希望有人能收拾烂摊子的情绪,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如释重负,缓缓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时刻:
“准……奏。”
“即授右相张崇,兼任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总揽西北一切军政要务,京畿、河东、陇右诸道兵马,皆听调遣!克日整军,驰援灵州!”
“臣,”张崇深深叩首,声音坚定无比,“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