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卫的榷场刚卸下第一船江南来的绸缎,就被闻讯赶来的蒙古牧民围了个水泄不通。穿羊皮袄的汉子们摸着光滑的杭绸,眼里映着绸缎上的缠枝莲纹,身后的妇人则对着苏州绣娘带来的苏绣手帕频频点头,孩子们扒着货箱,盯着里面的琉璃珠串不肯挪步。
“老规矩,一张狼皮换三尺杭绸,两张狐狸皮换一盒胭脂。”榷场主事李存义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身后的黑板上用汉、蒙两种文字写着兑换价目表,“要是有上好的羊绒,一斤能换五斤茶叶,新到的龙井,明前茶!”
一个叫巴图的蒙古部落首领挤到前排,解下腰间的皮囊,倒出一堆金灿灿的沙金:“李主事,俺用这个换绸缎,要最亮的那种,给俺女儿做嫁妆。”沙金在阳光下闪着光,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叹——这是去年冬天巴图在克鲁伦河淘金攒下的,原打算给女儿当压箱底的财物。
李存义用戥子称了称,又取出火试金法验了成色,笑道:“足色金,能换十匹杭绸,再送你两盒胭脂,算添个喜气。”巴图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他身后的女儿脸蛋通红,偷偷摸了摸绸缎的边角,指尖划过冰凉的丝线,像摸着天上的云彩。
榷场西侧的马市更热闹。明军的战马和蒙古的骟马并排拴在栏杆上,马贩子们互相拍着肩膀讨价还价。“你这匹河西骏是不错,可俺这辽东马耐冻,冬天在雪地里也能跑。”辽东马贩子王二柱拍着马脖子,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落在他的羊皮袄上,“这样,俺加两石小米,换你的马,再送你一副新马掌,咋样?”
对面的宁夏马贩子赵老三眯眼打量着辽东马的牙口,又掀起马尾巴看了看:“马是好马,就是蹄子有点裂,得修修。”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特制的马油,“这是俺祖传的方子,抹在蹄子上,三天就好,算添头给你。”
两人握了握手,王二柱让人牵过马,赵老三则指挥伙计把小米搬上马车。旁边的明军驿卒正在挑选驿马,见他们交易得顺利,笑着打趣:“赵老板,下次多带点马油,咱们驿站的马也用得上。”赵老三扬声应道:“没问题!下次来给你们捎一大桶,算俺请弟兄们的!”
往南走,绸缎铺、茶叶铺、瓷器铺一字排开。江南来的瓷器商张万堂正小心翼翼地摆开青花瓷碗,碗沿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泛着莹光。一个穿着锦袍的蒙古贵族妇人用银刀轻轻敲了敲碗边,听着清脆的响声,用生硬的汉语问:“这碗……比银碗还好?”
“娘娘您瞧这釉色。”张万堂指着碗底的“大明宣德年制”款识,“银碗会发黑,这瓷碗用一辈子都亮堂,还不烫手。您要是喜欢,小的给您打个八折,再送您一套茶盏,配着喝龙井,绝配!”
贵族妇人身边的通事(翻译)把话译过去,妇人立刻让随从搬了十个瓷碗,又指着货架上的青花瓶:“那个,也要。”张万堂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指挥伙计仔细包装,心里盘算着:这一趟下来,赚的钱够在苏州再买个铺子了。
榷场的角落里,几个背着药箱的郎中正在给牧民诊病。来自太医院的刘太医正给一个蒙古老汉号脉,手指搭在老汉的腕上,另一只手捻着胡须:“脉沉细,是风寒入体,俺给你开两服麻黄汤,喝下去发发汗就好了。”他让药童取来药材,用蒙文写了药方,“按这个抓药,早晚各煎一次,别放太多盐。”
老汉接过药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晒干的苁蓉:“刘太医,俺没别的,这个换药行不?”刘太医认得这是上好的肉苁蓉,点头道:“够了够了,这东西补身子,比药钱还贵重呢。”
药摊旁的铁匠铺叮当作响。铁匠周铁山正给一个蒙古少年打马镫,少年的父亲在一旁看着,手里攥着张欠条——去年欠了明军的粮草,用铁料抵账,今天来取马镫,顺便想再打把镰刀。“周师傅,镰刀要快,能割芦苇的那种。”少年父亲用手比划着,“俺们部落旁边的芦苇荡,能编好多席子,换粮食。”
周铁山抡着大锤,火星溅在他黝黑的胳膊上,他头也不抬地说:“放心,俺这镰刀,割芦苇跟切面条似的。”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铁犁,“下次来,换个铁犁不?比木头犁好使,一天能多翻半亩地。”
少年父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里露出向往的神色。通事在一旁翻译:“周师傅说,用铁犁耕地,收成能多三成。”他立刻道:“俺回去跟部落里说说,秋收后就来换!”
傍晚的榷场渐渐安静下来,李存义在灯下核对账目。账本上记着:“蒙古牧民换绸缎三十匹、茶叶五十斤、瓷器二十件;汉人换马匹十五匹、羊皮三百张、羊绒十斤……”他满意地合上账本,对副手说:“你看,这才叫互通有无。他们有皮毛,咱们有绸缎,换着换着,日子就都好过了。”
副手忽然指着窗外,那里有几个蒙古孩子正和汉人的孩子围着篝火玩,用彼此刚学会的词语交流:“你叫啥?”“俺叫巴特尔,你呢?”“俺叫狗剩!”笑声像银铃一样,惊飞了树梢的夜鸟。
“明天让伙房多做些馒头,掺点羊肉馅的,给孩子们当早点。”李存义望着那片火光,“不光是货物要换,人心也得换着热乎起来。”
往东南的辽阳卫,粮商们正忙着把新收的小米装船。码头边,女真部落的首领正和汉人粮商签契约,用貂皮换小米。契约用汉、女真两种文字写成,双方按了手印,举起酒碗一碰,米酒洒在地上,像给土地行了个礼。
“明年俺们要多种谷子。”女真首领抹了把嘴,指着远处的梯田,“你们教的堆肥法子真管用,谷子长得比往年高半尺。到时候多换些你们的织布机,让部落的女人学织布,不用总买你们的布了。”
粮商笑着举杯:“好啊!到时候俺们来收布,运到关内去卖,保准比貂皮还值钱。”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朝廷要在这儿开染坊,到时候你们织的布,能染成五颜六色的,比花绸缎还好看。”
女真首领眼睛一亮,酒碗差点掉在地上:“真的?能染成像晚霞那样的颜色?”粮商重重点头,他便立刻喊来随从:“记着,回去就把粮仓修大些,明年的谷子要多收!”
更南边的旅顺港,海船刚卸下从山东运来的盐和铁器,又装上东北的人参和松子,准备运往江南。船长站在船头,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汉人搬运工和朝鲜裔商人用手势比划着卸货,蒙古水手帮着女真族的脚夫捆扎货物,不同的语言混在一起,却谁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开船喽!”船长一声令下,船帆升起,像一只巨大的白鸟。甲板上,一个刚上船的女真少年望着远去的陆地,手里攥着汉人掌柜送的《千字文》,虽然认不全字,却宝贝得像块金子。
夜幕中的驿站灯火通明,驿卒正给快马换鞍。马背上的邮包沉甸甸的,里面有朝廷的文书,有商人的订单,还有一封蒙古牧民写给江南笔友的信,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俺们这儿的草黄了,你们那儿的稻子熟了吗?”
月光洒在官道上,像铺了层银子。远处传来隐约的驼铃声,那是商队正在赶路,驼背上的货物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里面有中原的温情,有草原的豪迈,还有各族人对好日子的期盼,在这夜色里,正悄悄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