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科学家办公室的灯，亮了一夜。
那张被揉皱又被抚平的A4纸，就摊在最昂贵的超净工作台上，旁边是价值千万的模拟运算终端。
整个龙芯院的核心团队，从凌晨两点被召集，就再也没有人离开过。
气氛诡异。
没有争吵，没有讨论，只有键盘疯狂的敲击声，和服务器风扇越来越急促的嗡鸣。
第二天清晨，当江辰三人再次走进三号观察室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无尘车间里，那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亢奋的、近乎癫狂的忙碌。
每个人都在跑。
即便是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也能看出他们肢体动作中的急切。
“不对劲。”高健贴在玻璃上，眯起了眼睛，“他们的行动路线全变了，不再是围绕那几台核心设备，而是全部集中到了EUV光源的后端管线。”
林岚也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她看着那些奔走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一群打了鸡血的蚂蚁。
“这不是正常的研发节奏。”她断言，“这是在……验证什么东西。”
江辰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
直到那扇厚重的铅门被从里面推开。
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陈望道院士，径直穿过缓冲区，走到了三号观察室的门口。
他没有敲门，直接用自己的权限卡刷开了门。
“你出来。”
他的指令，只针对江辰一个人。
高健和林岚瞬间站了起来，气氛骤然紧张。
江辰对他们摆了摆手，独自走了出去。
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院士的身体，因为一夜未眠而微微颤抖，但他站得笔直，那股属于顶级科学家的孤高与审视，有增无减。
“那份东西，你从哪来的？”
他问得直接，甚至粗暴。
江辰平静地迎着他的审视。“什么东西？”
“别跟我装傻！”陈院士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份分镜头脚本！那个‘预脉冲’模型！那种思路，不是你一个拍片子的能想出来的！”
江辰沉默了片刻。
“我是一个导演。”
“我问你从哪来的！”陈院士向前逼近一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辰。
“我擅长从不同的故事里，找到关联。”江辰的回答，依旧平静。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
陈院士就这样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里，读出谎言的痕迹。
走廊里，死一般地寂静。
良久。
陈院士身上的那股紧绷的、攻击性的气场，缓缓地，泄了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江辰最后一眼，那里面混杂着怀疑、震惊、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的期待。
“下午两点，带着你的设备，进三号实验室。”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记住，”他没有回头，“拍摄可以，但你们是幽灵，是空气。我不希望我的任何一个学生，因为你们的存在，哪怕分心零点一秒。”
“如果让我发现你们影响了任何一项工作……”
“你们就永远别再想踏进这里一步。”
下午两点。
当江辰、高健、林岚三人，穿着比航天服还要繁琐的无尘防护服，踏入那间真正的核心实验室时，林岚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里，比她想象中任何一个科幻电影的场景，都要精密，都要令人敬畏。
无数条不知名的管线如同巨兽的血管，缠绕着一台台冰冷的机器。空气里只有仪器运作的低频嗡鸣。
每一个走动的人，都悄无声息，动作精准得如同机器人。
高健的身体里，那股属于战场孤狼的血液，瞬间沸腾了。
他拒绝了实验室提供的固定机位。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走在巨大的机械臂投下的阴影里。
他将微型摄像机固定在检修机器人的履带上，随着它一同潜入设备的底部。
他利用抛光镜面复杂的反射，从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角度，捕捉到了工程师在显微镜下，那专注到极致的侧脸。
这里，成了他的新战场。
而江辰，他的镜头对准的，却不是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庞然大物。
他捕捉到，陈院士在训斥一个年轻研究员后，悄悄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了那个年轻人的口袋。后来林岚通过侧面打听到，那个研究员的母亲重病，而纸条上的号码，是京城最好医院的顶级专家。
他捕捉到，一个攻克了小难题的团队，没有欢呼，只是默默地聚在角落，分食了一块压缩饼干，然后立刻回到各自的岗位。
他将影片的核心，从冰冷的机器，转向了这群为国铸“芯”的，有血有肉的人。
拍摄，前所未有的顺利。
龙芯院内部，因为新思路的出现，整个EUV光源项目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
肖擎天的反击，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悍然降临。
没有商业狙击，没有技术破坏。
是釜底抽薪。
一封封来自“华芯科技”的邮件，精准地投递到了龙芯院三十五岁以下，所有核心骨干工程师的私人邮箱里。
三倍薪资。
京城二环内一套二百平的房产。
配偶工作解决，子女进入国际学校。
以及，前ASmL专家彼得·范宁团队的共同工作机会。
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戳在这些拿着死工资，熬了十几年，看不到出头之日的年轻科研人员的软肋上。
这不是挖角。
这是屠杀。
仅仅三天。
龙芯院内部，那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
原本热火朝天的实验室，开始出现窃窃私语。
人心，散了。
周五下午，三名EUV光源项目组最年轻，也是最有潜力的骨干工程师，将三封辞职信，整整齐齐地，放在了陈望道院士的办公桌上。
陈院士看着那三封信，一个字都没说。
他只是坐在那里，从下午，一直坐到了深夜。
第二天，当江辰在实验室里再次见到陈院士时，这位一生刚强的“龙国芯”守护者，头发，白了大半。
那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如同辐射尘埃，笼罩了整个龙芯院。
这仗，没法打了。
当你的敌人，不用阴谋，而是用你给不起的价码，光明正大地夺走你最宝贵的财富时，你甚至连反抗的理由都找不到。
工作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完了。”林岚看着最新的人事调动信息，那是周处长偷偷发给她的，“走了三个，还有五个在走流程。全是顶梁柱。EUV项目，实际上已经停摆了。”
高健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帮狗娘养的！”
江辰没有说话。
他只是调出了肖擎天在“华芯科技”签约仪式上的照片。
照片上，肖擎天意气风发，笑容温文尔雅。
江辰忽然开口了。
“林岚，修改拍摄计划。”
林岚和高健同时看向他。
“不拍纪录片了。”江辰的指令，清晰而冰冷，“我们时间不多。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剪一部短片出来。”
“短片？”林岚不解，“这个时候，短片有什么用？”
“打一场人才保卫战。”
江辰关掉肖擎天的照片，站起身，走向门口。
“江导，你去哪？”
“去找陈院士。”
江辰的脚步没有停。
“我要采访那几个，准备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