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晨光总裹着点药香，细如蛛丝，缠在鎏金铜炉的烟气里，慢悠悠漫进殿内。朱祁镇（李辰）坐在描金铜镜前，任由宫人捧着象牙梳为他束发 —— 那小宫女手指发颤，梳齿好几次擦过他的耳尖，他却没动，只盯着镜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孩童的眉眼软得像揉了蜜，可眼底藏着的东西却硬，是成年人的沉静，是藏了算计的锋芒，像沉在清潭底的暗礁，水一静，就看得愈发分明。
“陛下，发冠戴好了。” 宫人轻声回话，额角沁着细汗。
朱祁镇点头，目光扫过殿角。王瑾正蹲在书案前擦砚台，布巾拧得极干，连砚台边缘的雕花缝都擦了三遍，背脊绷得笔直，像怕漏了半点错。这小太监刚调过来时，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可手脚利索得很，递文书时从不错行，摆笔墨时总记得他惯用的那方端砚 —— 是块可塑的料子。
朱祁镇没急着委以重任，只偶尔让他去内官监借些旧档，多是些无关紧要的营造记录。一来是看他会不会嘴碎，二来是悄悄铺条线 —— 这宫里的消息，总得有处能透进来的缝。
“王勤。” 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慵懒，像小猫蹭过锦缎，“昨日钱姑娘送的桂花糕，甜得正好。你去库房挑两匣子新到的江南蜜饯，送去慈宁宫，就说…… 是朕想着祖母身子，一点孝心。”
王勤忙躬身应下，脸上的笑堆得恰到好处：“皇上仁孝，太皇太后听了定是欢喜的。”
朱祁镇没再接话，只重新看向铜镜。这哪是送蜜饯，是投石问路。他总不能一直等着祖母主动留意，得时不时递点 “懂事” 的信号 —— 在这深宫里，“孝顺” 二字，有时比权力还好用。
早膳用了莲子粥配水晶包，朱祁镇按规矩去了文华殿。陈学士今日讲《尚书?禹贡》，穿了件藏青锦袍，手里捏着书卷，摇头晃脑地念：“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若是从前的朱祁镇，早该趴在案上打盹了，可现在的李辰，却听得直起身。大禹治水？在他这个现代工程师眼里，这分明是场顶规模的国家级基建工程！“随山刊木” 是勘测地形，“奠高山大川” 是定基准点，疏通河道、建水系网络…… 内核竟和他脑子里的全国水利蓝图差不离。
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叹气。古人没全站仪，没混凝土，全靠手挖肩扛，靠经验摸索 —— 那得累死多少人？
“陈师傅。” 他忽然开口，声音清亮，打断了陈学士的吟诵，“大禹定九州疆界，凭的是什么？要是遇上大湖深谷，怎么算清边界在哪儿？”
陈学士愣了，手里的书卷差点滑下去。他备好的稿子全是 “天命所归”“先贤圣德”，没料到小皇帝会问这种 “匠人才关心” 的问题。老学士捻着山羊胡，沉吟半晌才道：“回皇上，古籍载，乃依山川形便，顺天意而行。至于勘定之法…… 想必是先贤观天象、察地理，心有所感，便定了。”
“心有所感？” 朱祁镇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要是搁现代，敢用 “心有所感” 当工程基准，项目经理都得被拉去打板子！修大坝差一寸都要溃堤，建桥梁偏半分就得塌，“心有所感” 能当水准尺用？
可面上，他却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睛亮了亮：“原来如此！先贤的智慧，孙儿…… 朕是比不上的。”
他没再追问，指尖却在案下悄悄叩了叩。更得快点推标准化了 —— 这大明缺的不是 “心有所感” 的圣人，是能拿准尺子、算清数据的工匠，是能把图纸变成实物的工程师。
讲学结束时，日头已升到半空。朱祁镇刚回乾清宫暖阁，端起茶盏还没沾唇，王勤就急匆匆跑进来，脸上的笑没了，只剩郑重：“皇上，慈宁宫来人了，说太皇太后身子好些了，想召您过去说话。”
朱祁镇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来了。蜜饯刚送过去半天，祖母就召见，绝不是单纯想唠家常。他飞快过了遍近日的事：火盆改造的痕迹早清干净了，和钱锦云说话时都装着孩童模样，借旧档时只说是 “画着玩”…… 除了藏在心里的 “五年规划”，没露半点破绽。
“更衣。” 他放下茶盏，声音平得没波澜，可眼底的光却沉了沉 —— 该见真章了。
慈宁宫的沉香比乾清宫浓些，烟气绕着梁上的凤凰雕花，暖得让人发困，可朱祁镇却不敢放松。他刚踏进殿门，就看见张太皇太后坐在凤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日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银白的鬓发上，倒添了几分柔和。
可朱祁镇知道，这柔和是裹着锋芒的。这位祖母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大明权力的 “定海神针”，是他这个皇帝的 “最高审核官”。
他规规矩矩行礼，膝盖刚碰到金砖，就听见太皇太后的声音：“快起来，到祖母这儿来。”
他依言走到榻前的绣墩上坐下，刚坐稳，就感觉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 那目光像温水煮茶，看着软，却能烫出底细。
“听说你前几日又去了书库，还问了陈学士《禹贡》的事？” 太皇太后开口，手指还在佛珠上转着，“是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了？”
朱祁镇心里警铃响了。果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祖母眼里。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摆，声音放软，带着点孩童的腼腆：“孙儿就是觉得闷…… 陈师傅讲的道理好，可听着总像隔了层雾。倒是《禹贡》里说大禹治水，开山铺路，听着痛快。还有书库里那些画房子、桥梁的图册，看不懂归看不懂，可那些线条、那些架子，看着就扎实。”
他把 “想搞工程” 裹在 “孩子觉得好玩” 里，没提 “改革”，没说 “标准化”，只说 “扎实”—— 一个八岁孩子，喜欢结实的东西，总不算错吧？
太皇太后没说话，佛珠转得慢了些。殿里静得很，只有沉香燃烧的 “噼啪” 声。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沉了点：“皇帝可知，宫里的砖、天下的桥，都是匠人做的，那是‘小道’。你是君，该管的是‘大道’，是统御万民，怎么能沉迷这些奇技淫巧？”
来了，敲打来了。朱祁镇立刻抬头，眼神恳切，语气却稳：“孙儿明白。可孙儿总觉得，要是连宫墙为什么结实、堤坝为什么挡水都不知道，怎么能懂治理天下的‘大道’呢？就像祖母教孙儿要辨是非，要是连大臣谁勤快、谁偷懒都分不清，又怎么能用好他们？”
他把 “工程思维” 和 “治国” 绑在一起，没说大道理，只说 “分清好坏”—— 这是储君该想的事，不算越界。
太皇太后的佛珠停了。她看着朱祁镇，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 这番话不像八岁孩子能说的，可看他眼神亮闪闪的，又像只是童言无忌，碰巧说到了点子上。
“你能这么想，倒也难得。” 过了好一会儿，太皇太后才开口，语气软了些，“看来是长大了，知道看实在东西了。既然你对营造的事有兴趣，哀家便准你一件事。”
朱祁镇的心跳快了半拍，手指悄悄攥紧了衣摆。
“往后宫里小规模的修缮，要是不打紧，你可以跟着内官监去看看，问问。” 太皇太后顿了顿，又补了句，“但得有翰林官或秉笔太监陪着，不许打扰工匠干活，更不能自己去危险的地方，明白吗？”
“能去看？” 朱祁镇差点没忍住笑，指尖都蜷了蜷 —— 这是有限制的支持，却是他盼了许久的 “入场券”！虽然 “陪同” 意味着王振的人可能盯着他，可至少名正言顺了！他立刻起身行礼，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雀跃：“孙儿谢祖母恩典！孙儿一定听话，只看不问，绝不添乱！”
太皇太后看着他雀跃的模样，脸上终于露出点真笑 —— 或许是她多心了，孩子嘛，能去 “看热闹” 就开心，总比被学士们教成书呆子强。她挥挥手：“好了，去吧，哀家也乏了。”
走出慈宁宫时，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得朱祁镇想叹气。他成功了 —— 他为自己挣到了 “对工程感兴趣的皇帝” 这个身份，往后再想做些事，就有了掩护。
可这暖意没持续多久。走到乾清宫附近的拐角时，他忽然顿住了 —— 司礼监的李福安正和个小宦官说话，那小宦官低着头，肩膀缩着，像是怕被人看见。
听见仪仗的脚步声，李福安立刻回头，脸上瞬间堆起笑，甜得像糊了层蜜：“奴婢参见皇上！”
朱祁镇没说话，只往前走。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李福安 —— 那笑容看着没破绽，可眼神却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瞬，像针似的，轻轻扎了下。
那小宦官也抬了下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手指攥着衣角，指节都白了。
朱祁镇心里的暖意一下子散了。祖母的关怀是真的，可这份 “许可” 刚说出口，就有人盯上了。王振不会放任他这个 “变数” 自由行动，那个 “陪同” 的翰林官或太监，是保护者？还是监视者？恐怕是后者多些。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稳得很，脸上又恢复了皇帝该有的疏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冰冷的宫墙上，像条细细的线，一头连着刚拿到的 “入场券”，一头连着看不见的暗礁。
前方的路好像亮了点，可阴影也更浓了。他拿到了去工地的 “临时通行证”，也正式踏进了权力的角斗场 —— 每一步都得踩稳，不能错。
他想起御花园西侧那排破旧的小屋，屋顶都漏了，墙角还长着草。那是内官监堆放旧木料的地方，没人管，也没人在意。
朱祁镇的嘴角悄悄勾了下。那会是他的第一个 “项目”，是他这个 “大明总工程师” 的起点。
只是他知道，等他踏进那排小屋的那一刻，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