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握紧了冰冷的旗杆,风吹起她的发丝,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她的肩头,像一只无比温热的手。
那光带着晨露蒸腾的微润气息,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颈侧,仿佛母亲指尖的抚慰——可这触感只持续了一瞬,便被风卷走。
然而,这短暂的暖意并未持续多久。
临浦城外,那冲天而起的血雾虽已消散,但七口古井的井沿上,那些清晰的手印却在晨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融,如同被烈日晒化的冰雕,边缘泛着淡淡的猩红水汽,散发出腐铁与陈土混合的腥味。
指尖划过井壁,能感受到残留的黏腻,像是无数亡魂临终前死死抠进石缝的绝望。
韩九站在那面焦黑的战旗之下,遥望着远处皇家别院残破的结界痕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骨笛震动的余韵——那声音低沉如地脉呻吟,曾在她颅腔内来回震荡,震得牙根发麻。
空气中仍飘荡着一丝焦骨的气息,那是昨夜梦境焚烧时留下的余烬。
就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炸开,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声、两声,喉间涌上滚烫的阻塞感,随即——
一口漆黑粘稠的血块被她咳出,重重地喷洒在旗面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侵蚀出一片深色的斑驳,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
那不是她的血。
这血带着千百种不同的气息——有矿工的尘土味,混杂着铁锈与潮湿岩层的闷浊;有溺死者的水腥气,冷冽得让人鼻腔发酸;还有被焚者的焦糊感,灼烧着她的嗅觉神经,仿佛整片记忆都在燃烧。
她甚至能“听”到血滴落地时细微的回响:一声呜咽、一句遗言、一阵锁链拖行的刮擦……每一道声音都来自不同的死亡瞬间。
这是昨夜她强行承载那万千梦境,将无数人的记忆碎片汇入自身时,所受到的最直接的反噬。
她的身体,成了这些沉重记忆的临时容器,此刻正不堪重负地发出警告。
“咳……咳咳……”她捂着嘴,指缝间渗出更多的黑血,触感滑腻而温热,像某种异类的生命在掌心爬行。
瘸腿老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默默递来一只粗陶碗。
碗沿粗糙,磕碰着她的掌心,传来砂砾般的摩擦感。
碗里盛着浑浊的井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缕灰白的粉末,那是坟头的陈土烧成的灰,微微打着旋,散发出泥土深处腐叶与白骨共存的沉郁气味。
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孩子,灯是你点的,可这燎原的火种,不是你这副身板该硬扛的。”
韩九没有接碗,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她直起身,迎着老汉复杂的目光,用那只沾满黑血的手,将焦黑的旗角一圈圈用力缠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
布料粗糙,勒进皮肉时带来清晰的痛感,皮肤下青筋凸起,血液流动仿佛都被压迫得缓慢下来。
但这痛楚却让她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明——痛是真实的,此刻的她是活着的,而那些记忆,也必须是真实的。
那动作,不像是在包扎伤口,更像是在系住一道不容背弃的誓约。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
那道自锁龙塔废墟冲天而起的浩瀚青光,如同神罚之剑,在黎明前的天幕上划开一道永不磨灭的痕迹,久久不曾散去。
容玄孑然立于塔顶的断壁之上,寒风卷起他墨色的衣袍,猎猎作响,袖口擦过断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手中那本记录天下邪祟名录的圣典——《镇狱册》,正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飞,最终停在了彻底空白的一页。
其上原本朱砂描绘的妖魔鬼怪图谱,竟如被清水冲刷过一般,开始迅速褪色、消失,纸面泛起一层诡异的潮气,仿佛被无形之泪浸透。
他缓缓闭上双眼,眉心一点朱砂印记若隐若现,魂识如水银泻地,瞬间沉入京城之下的灵脉网络。
(在他师尊临终前曾告诫:)“《镇狱册》非止录邪祟,更是天下灵脉之心。魂归何处,书知几许。”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平静,而是前所未见的奇景——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夏夜的萤火,正从四面八方逆流而上,沿着每一条灵脉的分支,坚定地向着京城中枢汇聚而来。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被唤醒的记忆碎片!
他甚至能“听”到它们流动时的低语:孩童的哭喊、女子的呢喃、老人的叹息……如同千万条细流汇成洪涛,冲击着他魂识的堤岸。
容玄猛然睁开眼,瞳孔中满是惊骇。
这些记忆不该存在!
它们本该被“阳魄聚灵阵”彻底净化、抹除,化为最纯粹的魂力。
可如今,它们不仅回来了,还带着凡人的温度与重量,像有了自主的意识,正朝着皇权的心脏涌来!
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涌上喉头,他闷哼一声,一丝血线自唇角缓缓溢出,滴落在《镇狱册》封面上,竟被迅速吸收,仿佛书本身也在饥渴地吞噬真相。
“咚——”
几乎在同一时间,皇陵深处,那口唯有在国运动荡时才会自鸣的“警世钟”,沉闷地响了三声。
(此前数个时辰,京城皇陵地底,一口尘封百年的铜钟微微震颤,表面裂纹渗出暗红血渍,似在预兆什么。
)
钟声低沉,穿透厚重的地宫石壁,在寂静的凌晨回荡,连空气都随之震颤,烛火齐齐一暗,光影摇曳间,将紫宸殿内跪伏的老道映得如同鬼影幢幢。
紫宸殿深处,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以头抢地,跪伏于冰冷的玉阶之下,额头抵着玉石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不休:“陛、陛下!‘净世经’已然失效,临浦城的聚灵阵……崩解了。第七桩,提前醒了!”
殿内数百支手臂粗的烛火齐齐一暗,光影摇曳间,将龙椅上那道巍峨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良久,御座之上才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不高,却让跪伏的老道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怕什么?”龙椅上的人影未动分毫,声音平淡得近乎冷酷,“他们点亮的是灯,朕要灭的,是心。”
话音刚落,殿角最深沉的阴影里,几道无声无息的人影缓缓爬出。
他们没有五官,脸上一片平滑,皮肤泛着蜡质的光泽,手中却紧握着崭新的铁铲,铲刃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泥土与碎骨。
“传朕旨意,”那声音继续道,“江南七州,所有春娘祠余烬未尽者,尽数掘毁,片瓦不留。另,凡有提及‘红衣女子’梦话者,无论老幼,皆按妖言惑众论处,就地格杀。”
数道无面人影躬身领命,随即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就在那几道黑影掠过江南边境的同时,一道被血浸透的符纸突然自天而降,飘落在祭坛中央,正是靖夜司特制的“诛忆令”——上面盖着御玺朱印,写着“毁祠灭忆,片瓦不留”。
纸角还在燃烧,火星噼啪作响,散发出硫磺与朱砂混合的刺鼻气味。
千里之外,江南某处废弃的祭坛之上,祝九鸦在一堆冰冷的尸骸中睁开了双眼。
她缓缓坐起,周身插满了断裂的骨针,每一根都深及要害,刺入皮肉时发出细微的“噗”声,带出丝丝血线。
胸口一道狰狞的新伤正在缓慢渗血,那是她以自身精魄为引,强行中断远距离血脉共鸣时,所受到的致命反噬。
血滴落在地面,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她抬手,从身旁一堆破碎的陶片中拾起一块,那上面沾着她的血,血迹之下,竟浮现出与《赤心录》同源的古老文字:“第七桩不在地底,在人间心头。”
字迹浮现时,陶片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她的体温。
祝九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将那块锋利的陶片毫不犹豫地含入口中,伴随着骨骼摩擦般的咀嚼声,将其生生咽下,如同吞下了一句最恶毒的诅咒。
喉咙收缩,陶片边缘刮过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她面不改色。
她缓缓站起身,风掀起她残破的衣衫。
忽然,远处天际一道猩红火光撕裂夜幕——又一座春娘祠,正在被烈焰吞噬。
火焰升腾时发出“轰”的爆响,夹杂着木梁坍塌的呻吟,热浪隔着数十里都能感知到空气的扭曲。
她凝望着那光芒,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颈侧动脉,感受着那脆弱皮肤下蓬勃的生命搏动——温热、有力,像一面战鼓。
“你们想灭灯?”
“好啊……我便用我的血,再点一盏。”
她踏出废墟,身后翻涌的黑雾中,仿佛有万千骸骨随她一同起身,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向那片正在被强行抹去记忆的土地。
黑雾滚动时,传来细碎的碰撞声——是骨节相击,是锁链轻响,是无数沉默的呐喊在风中复苏。
韩九在城郊的破庙中昏睡了三日。
梦里,是永无休止的闪回。
红衣女子永远背对着深渊,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肩头,她回眸,那缕光便瞬间化为灰烬,而她的身影也随之坠入无边黑暗。
每一次坠落,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直到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第一日,晨雾未散,一个流浪儿捡起了她遗落的半截陶灯芯,吹了几口气,竟燃起微弱火苗。
他不敢带回窝棚,便悄悄插在庙门前的石缝里,火光微弱,却映亮了他冻红的脸颊。
第二日,三位曾在皇家别院外见过血雾的老妪结伴而来,各自捧来一碗井水,摆在灯旁,低声念着谁也听不清的祷词,水波微漾,倒映着她们浑浊的眼泪。
第三日黄昏,退伍老兵拄着拐杖走了十里路,将一面褪色的小布幡钉在庙柱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记得”。
夜更深了,火光渐多,无人号召,却越聚越多……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衣衫紧贴脊背,冷得发抖。
庙外,天光熹微,却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在跳动——那是百姓手中的灯火,汇聚如星河,光晕温柔地洒在荒地上,映出一张张沉默而坚定的脸庞。
她挣扎着爬到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怔住。
破庙外的荒地上,不知何时已围满了百姓。
有提着粗陋陶灯的流浪儿,灯火晃动时映出他眼中的希冀;有脸上蒙着布巾的老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有断了一臂的退伍老兵……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灯火虽然微弱,汇聚在一起却如星河般璀璨。
风过处,灯火摇曳,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无数人在低语:“我们记得。”
一道穿着靖夜司甲胄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柳沉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靖夜司已派出三百巡卫,正连夜南下。名义是清查‘妖火惑民’,实则……是奉了密旨,毁祠灭忆。”他顿了顿,看着那些自发守夜的百姓,眼中藏着一丝悲悯,“他们不怕鬼敲门,他们怕的是人心记起来了。”
韩九的目光落在自己插在地上的焦木旗上。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不是她的旗帜,是他们的灯;不是她的誓言,是千万人共同点燃的火种。
她走上前,一把将旗杆从泥土中拔出,泥土簌簌落下,带着潮湿的腥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再次插入地面!
“那就让他们看看,”她盯着旗帜,一字一句,厉声喝道,“什么叫‘记得’!”
刹那间,那面焦黑的战旗无风自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火光跳跃间,竟映出了千百张或哭泣、或愤怒、或不甘的脸!
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呐喊,每一簇火苗都在诉说一段被抹去的历史。
火舌舔舐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回应她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