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维康提着菜篮子，在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里灵活穿梭。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李梅试穿新毛衣时转身转圈的模样，毛衣包裹着她曼妙的身材，眼里盛着细碎的光。
还有她临出门前特意叮嘱的那句“少放辣”，软乎乎的语气，此刻还萦绕在耳畔。
记着这话，他精心挑了半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称了一斤脆嫩的蒜苗，两根带着新鲜水汽的丝瓜，顺带抓了把调味用的香葱。
最后脚步一转，往水产区走去，选了条鳞光闪闪、活蹦乱跳的鲫鱼，用鲫鱼熬汤，既鲜又浓。
想起要做地道四川口味，又拐去附近超市，拎了一小瓶郫县豆瓣和一包太和豆豉。
回到裁缝店时，李梅正踩着缝纫机赶工，针脚在藏青色布料上飞速游走。
谢维康不懂裁缝的门道，瞧不出那布料要做成什么样式。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透过临街的玻璃窗斜斜照进来，恰好落在她的发梢上，连发丝间沾着的细小布头绒毛，都被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他放轻脚步走到李梅身后，低声问道：“这是缝的啥呀？”
李梅指尖不停，头也不回地答道：“这是件中山装，我爸裁好的料子，我来缝合。”话音刚落，她便转过脸，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菜篓上，眼睛亮了亮，期待地问道：“中午给我们做啥好吃的呀？”
谢维康被她期待的模样逗笑，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嗯，打算炒个回锅肉，再炒个素丝瓜，最后熬锅鲫鱼汤，你觉得怎么样？”
“鲫鱼汤？！”李梅突然停下机器，眼里瞬间迸出光来，开心地说道：“太好了！我这几天不知道咋了，早上刷牙总犯恶心，吃啥都没胃口，偏偏就馋这口鲫鱼汤！”
谢维康皱眉，伸手想探她的额头，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夜里着凉了？”
李梅推开他的手，转身坐直，语气里带了点怀旧的怅然，说道：“可能吧。我妈生我没多久就走了，小时候没喝过一口母乳，我爸没钱买奶粉，就用米汤把我喂大的，身子骨一直很弱。他就把绣花针烧红弯成鱼钩，没事的时候就去村口小河钓鱼，每次都能钓几条小鲫鱼，熬成奶白的汤给我喝，那时候啊，我觉得那是世上最鲜的味道了。后来他挣了钱能买肉了，我反倒再也没喝过他熬的鲫鱼汤了。”
谢维康走到她身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柔得能化出水来：“没事，以后我接力，你若想喝鲫鱼汤，我就天天熬给你喝。”
李梅用力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谢维康提着菜篓进了厨房，刚系上围裙就开始犯难了，因为这厨房他不熟。
没一会儿，叫唤声就接连传了出来：
“梅子，大蒜放哪儿了？”
“梅子，生姜在哪儿呀？”
“梅子，有胡椒粉吗？”
李梅听得没法安心做工，索性起身抱来一个木盒，把家里所有调味料都摆到砧板上，然后说道：“喏，就这些了，你看看吧，如果缺啥，那就得现买。”
谢维康往围裙上抹了抹手，干脆脱下来挂在门后，快步出门补买调料。
回来重新系好围裙，动作便麻利了起来。
厨房的单口炉盘有些年头了，边缘生着锈，锅沿还挂着点陈年油迹。
灶台底下蹲着重甸甸的灰绿色煤气罐，装着液化石油气。
谢维康拧开阀门，摁下点火旋钮一转，“啪”的一声脆响，淡蓝色的火苗立刻舔舐上锅底。
他往锅里放入足量的清水，将那块五花肉放到水里煮。
随后，只见他将鲫鱼洗净并在全身切上好多切口，在每个切口里插入一片姜片，然后抹上米酒，再抹了少许剁成末儿的泡椒和花椒，放在大碗里腌制。
接下来，将蒜苗整理出来，洗净切段、丝瓜打皮，洗净切片，一切动作行云流水。
随后，再将五花肉从锅里捞起，放到砧板上晾着，转身将铁锅洗净。
他先把鲫鱼煎至两面金黄，外微里嫩，再加入足量清水，撒上胡椒，大火烧开后转中火慢熬。
熬汤的间隙，忽然想起缺了点配菜，连围裙都没解就冲出去，买回一块嫩豆腐，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切成小块，又抓了把泡青菜丢进锅里，最后撒上味精和葱花，一锅奶白鲜浓的成都味鲫鱼汤才算成了。
接着炒回锅肉，他把刚刚晾凉的五花肉切成片。
油锅烧热，先放花椒和食盐炝锅，再倒入切好的五花肉片翻炒出油，待肉片卷边，加入豆豉、豆瓣和甜面酱，淋上少许酱油翻炒上色，最后倒进蒜苗段大火快炒，加味精提味后迅速起锅。
浓郁的香味早就飘出了厨房，勾得李梅坐不住，放下手里的活就往厨房钻。
谢维康见她进来，夹起一片裹着蒜苗香的回锅肉递到她嘴边。
李梅撅着嘴叼住，细嚼慢咽后眼睛弯成了月牙，夸赞道：“好吃！比饭馆里的还香！”
谢维康笑着把她往外推，连推边说：“出去等着，厨房窄，油烟大，熏着你皮肤就不好了。”
李梅乖乖地回到店厅，刚要坐下继续缝衣服，就听见门外三轮车的声响，是李父回来了。
他先抱了两匹布进来放在操作台上，抽了抽鼻子问道：“谁在炒菜？这么香。”
“康康来了，在里面做午饭呢。”李梅答道。
李父似乎早有预料，没有说话，也没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是吩咐李梅帮忙搬东西。
父女俩正把布匹往阁楼上搬，厨房那边又传来“哧啦”一声响，那是谢维康把花椒丢进热油，再倒入切好的丝瓜片，油锅瞬间腾起一串火苗，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熟练地撒入蒜泥翻炒，加少许清水焖了片刻，待丝瓜变软出汁，撒上葱花和盐，清炒丝瓜也端上了桌。
当一荤一素一汤摆上那张比茶几大不了多少的小方桌时，连一向严肃的李父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电饭煲不知何时已经跳到保温档，冒着淡淡的米饭香。
谢维康想起年前李父的严厉态度，心里还有点发怵，默默舀了三碗米饭放在桌上，三人围着小桌坐下。
谢维康时不时给李梅和李父夹菜，李梅乐呵呵地接受，还不忘冲他笑。
李父始终没说话，但筷子却没停过，大块朵颐的模样，显然对这桌家常川菜很是满意。
待大家吃了几口饭，谢维康鼓起勇气拿起李父的碗，盛了小半碗鲫鱼汤，他实在摸不准这位严厉的长辈口味，不敢多盛。
端过去时，还紧张地观察着李父的神色，见他没反对，才小声说道：“李叔叔，您尝尝我熬的汤。”
李父端起碗，先浅浅抿了一口，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谢维康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与李梅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索性又给李父盛了大半碗，还舀了几块豆腐，端送回去时还不忘叮嘱道：“李叔叔，多喝点补补，小心鱼刺。”
给李梅盛汤时，她刚喝了一口就惊喜地叫出声来：“太鲜了！和我小时候喝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午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李父吃饱喝足，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依旧没说一句话。
李梅起身要收拾碗筷，却被谢维康拉住：“我来。”
谢维康利落地把碗筷收进厨房，洗刷得干干净净。
脱下围裙走出厨房时，谢维康忽然觉得李父看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至少比年前少了几分敌意。
午饭后稍作歇息，谢维康带着几分试探，悄悄拉着李梅在一旁低语温存，举止间满是亲昵。
不过他始终克制着分寸，因为年前李父那强硬的态度，至今仍让他心存忌惮。
谢维康心里清楚，虽说他和李父之间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约定，但万一真惹恼了这位长辈，谁也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乱子。
眼下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改变自己，设法讨得李父欢心，盼着对方能在他和李梅的感情上松口让步。
可李父真能被自己的努力打动吗？谢维康心里半点底都没有。
李梅也明白，在自己的感情这件事上，她根本没法扭转父亲的想法。
而李父这边，自从年前强行拆散两人后，整个春节期间，李梅都整日闷闷不乐。
虽说女儿没把不满说出口，但那处处透着抗拒与怨怼的举动，还是让他对自己的固执生出了几分动摇。
更让他心绪复杂的是，他在谢维康这年轻人身上，既看到了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也看到了面对现实的无力，那股无奈，竟和当年自己追求心爱之人却不被认可时如出一辙。
不知不觉间，他竟对谢维康生出了些许共鸣。
正因为亲历过当年的遗憾，李父终究软了心。
谢维康说得对，他不想让李梅重蹈李母当年的覆辙，可如今的自己，分明正在重复当年老丈人的固执。
只是那份高傲的自尊心，还有早已固化的观念，仍在支撑着他最后的倔强。
歇息过后，李梅重新坐到缝纫机前忙碌，李父则在操作台前，手持直尺与画粉，熟练地在布料上勾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谢维康看在眼里，心里清楚，此刻的自己在这儿多少有些碍眼。
既然已经确认李梅平安回来，他也该知趣地告辞，至少不能耽误父女俩干活，不然之前好不容易在李父心里攒下的一点好印象，怕是要彻底化为泡影。
于是，谢维康郑重地向李梅和李父道别，转身回了家具厂，心里悄悄盼着下一次相聚的日子。
……
回到厂里没事可做，谢维康拉着曾辉禄下起了象棋。
他本是个臭棋篓子，自然不是曾辉禄的对手。
可曾辉禄下棋时，心思从来不在输赢上，反倒享受着和谢维康相处的时光，这孩子的陪伴，让他想起自己孩子小时候围着他转的模样，心里暖暖的。
谢维康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从上次听过曾辉禄的心事，他就知道，像曾辉禄这样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最渴望的就是陪伴。
他心里非常清楚，曾辉禄一直在让着他，不然凭他的水平，根本不可能平均每三局就能赢一局，而他每次赢了棋，就故意炫耀。
曾辉禄要是输了，就装作不服气地说道：“不行，再来。”
这一老一少，相差四十岁，却在楚河汉界间，处成了像父子又像知己的模样。
这一周，谢维康依旧努力工作，有空就去其他车间和工友们聊天吹牛，最喜欢的还是往杨显梅所在的贴纸车间跑。
杨显梅总爱逗他，把他说得面红耳赤，两人却乐此不疲，他们都清楚彼此的身份，玩笑虽开得大胆，却始终守着分寸。
而李梅这一周却在拼命赶工，常常埋头做到半夜，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把活干完，就能好好和谢维康相处，让这段悬而未决的感情再往前推进一步。
而这些，李父都看在眼里，他那张严厉的脸下，藏着的慈爱之心，似乎正在慢慢松动。照这样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接纳谢维康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意外即将打破这份微妙的平衡。
……
一周转瞬即逝，转眼就到了2002年3月16日，星期六。
吃过早饭，谢维康先去跟杨显梅报备了行程，在这个厂里，杨显梅早已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每次出门，他必定会向他告知去向，以免她担心。
骑上自行车往裁缝店去时，谢维康的心里既期待又忐忑，盼着能有个愉快的周末，又害怕李梅还在忙活而无法与自己一起出去游玩。
裁缝店里，李梅在缝纫机前低头缝着衣服，听到谢维康的呼唤，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飞奔到自己怀里，而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康康你来啦，你等我一会儿。”
李父在一旁挥着剪刀裁布，“咔嚓”声干脆利落，对他的到来仿佛毫无察觉。
谢维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着缝纫机的哒哒声和李父剪刀的裁布声，心里的忐忑又多了几分。
终于，李梅“咔嚓”一声剪断线头，把手里一件像是工作服的外套提起来抖了抖，仔细检查后放进身旁的大篓子。
她脱下围裙，在身上掸了掸，走到谢维康面前，微微低着头，眨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谢维康立刻站起身。
下一秒，李梅就迈着碎步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宽大的胸膛上，这里永远能给她最踏实的安全感。
谢维康心里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溢的幸福，也用力回抱住她，仿佛忘了李父就在旁边。
直到李父刻意清了清嗓子，两人才不情不愿地分开。
谢维康捧着李梅的脸，忽然发现她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他轻轻抚着她的眼皮，声音里满是心疼地说道：“是不是没睡好？怎么都有黑眼圈了？”
被他这般细心察觉，李梅心里甜丝丝的，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没事，就是最近赶活累了点。”
谢维康刚要开口安慰，李父的声音就插了进来，责怪道：“她呀，贪玩！这几天天天加班到半夜，喊都喊不住，就想着早点把活干完，好跟你出去鬼混。”
以往听到“鬼混”两个字，李梅定会跟父亲拌嘴，可这次却只是红了红脸，没作声。
谢维康伸出手，轻轻拈掉她刘海儿上沾着的一根线头，又刮了刮她的鼻子，忍着亲吻她的冲动，柔声说道：“小笨蛋。”
“大傻子。”李梅小声回嘴。
“小笨蛋。”
“大傻子。”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腻歪了。”李父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却少了几分严厉，“要玩就去玩，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李梅惊喜地抬头，用力点头道：“康康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谢维康笑着点头，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心里暖融融的，他知道，李父的态度，正在慢慢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