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父猛地打断谢维康的话，喉结急促滚动了一下，生怕这小子一时口快，把两人私下的约定抖搂出来。
压下心头的慌乱，李父立刻敛起神色，语气斩钉截铁道：“没错，我可以答应你和梅子继续交往，但要让你带她去成都，绝无可能，想都别想。”
说这话时，谢维康清晰地从李父眼底捕捉到一丝不加掩饰的敌意，像寒针似的刺过来。
话音刚落，李父重重叹了口气，背着手掀开布帘，脚步沉缓地走进里屋，留下满室沉寂。
外间只剩两个年轻人，李梅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着轻泣，谢维康也眉头紧锁，两人面面相觑，满是无措。
谢维康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李梅脸颊的泪痕，声音放得极柔道：“别哭，没事的，我在济南多留几天，好好陪你。”
听到这句承诺，李梅的抽泣声渐渐轻了，心里像是被暖流裹了一下，稍稍缓过劲来。
就在这时，里屋的布帘又被掀开，李父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出来，朝李梅扬了扬下巴：“梅子，过来搭把手收拾东西，下午咱们就回老家，准备过年。”
李梅还想挣扎，带着哭腔问道：“爸，离过年还有十多天呢，这么早回去干嘛呀？”
李父头也不抬地往口袋里塞东西，语气硬邦邦地说道：“什么十多天？11号就是除夕，今天都1号了，满打满算才十天。”
“可往年咱们都是腊月二十七、八才回，有时候除夕当天才走啊！”李梅还不肯死心。
“我今年累垮了，想早点回去歇着，不行吗？”李父猛地把蛇皮口袋往地上一摔，站起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嗓门陡然拔高，“嘿，你这死丫头！我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处处不为我着想，光惦记着外人！怎么，我现在说话不好使了是吧？”
见父亲是真动了肝火，李梅瞬间没了底气，声音细若蚊蚋：“爸，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赶紧干活！”李父重新捡起口袋，一边收拾一边说，“收拾利索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
李梅不敢再犟，乖乖上前帮忙。
谢维康也赶紧搭手，忙前忙后到下午三点，总算收拾妥当。
李父回屋又拎了个包裹出来，李梅则背着个装换洗衣物的小包袱。
他瞥见谢维康还杵在门口没走，二话不说攥住李梅的手腕，指节都捏白了，像是怕她下一秒就跑掉。
“我们要锁门了。”他头也不回地对谢维康说道，“孩子，你也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回家过年吧。”
谢维康默默走到店外，看着李父“咔嗒”锁好门，拽着李梅径直往北园大街的方向走。
李梅被父亲攥着，一步三回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委屈，望着谢维康的眼神像在无声道歉，晶莹的泪花挂在睫毛上，晃悠悠的，藏着对父亲强硬安排的不甘。
没一会儿，父女俩的身影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谢维康骑上自行车，魂不守舍地往厂里赶。
刚进厂区，就撞见了杨显梅。
她一眼就看出谢维康脸色不对，眉峰拧成了结，迎上来问道：“怎么了？梅子不愿意跟你走？”
谢维康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道：“不是，她愿意，可是……”
话说到一半，他架好自行车，蹲下身去，双手用力揉搓着脸颊，把满心的烦闷都揉进掌心。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啊！”杨显梅急得直跺脚。
谢维康没接话，忽然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挫败地说道：“姐，咱们认识半年多了吧？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杨显梅愣了愣，随即放缓语气安慰道：“胡说什么呢！你聪明能干，手还巧，遇事总有鬼点子，只要你肯上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厂里大家伙都这么觉得。”
谢维康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杨显梅的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真的？你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杨显梅认真点头。
可这股劲没撑两秒，谢维康又蔫了下去，耷拉着脑袋叹气道：“可梅子她爸就是看不起我，死活不让我带她走。”
“嗨，这有啥。”杨显梅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咱先回家过年，等明年回来再说。到时候你周周都能去见她，要是愿意，天天晚上去都成，姐给你打掩护。”
谢维康看着杨显梅真诚的眼睛，心里一暖，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道：“姐，你对我真好，谢谢你。”
“我是你姐，不对你好对谁好？”杨显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了，赶紧收拾东西去，现在出发，还能赶上晚上十一点半那趟回成都的火车。”
谢维康点点头，转身回宿舍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就换洗衣物裹成个小包袱，再把李梅给她缝的布包拿出来，装上cd机和文曲星，揣好钱包就齐了。
晚上七点半，一行七人在食堂吃过晚饭，浩浩荡荡往济南站赶，买好K205次的火车票，踏上了返乡的路。
……
K205次列车从青岛始发，到济南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
由于是过路车，七个人买到的全是无座票，上车后，几人在硬座车厢挤了挤，勉强占了五个座位，剩下两人只能站在过道里。
谢维康把杨显梅拉到靠过道的座位坐下，自己和杨显聪找了个空当，把行李包垫在屁股底下当凳子。
他把头靠在杨显梅身后的座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济南的街灯正飞速往后退，明明是熟悉的灯火，此刻看在眼里却格外刺眼。
杨显聪则干脆趴在姐姐的大腿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杨显梅回头瞥见谢维康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了然，轻声劝道：“别想了，闭眼睛歇会儿吧。”
谢维康这才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说道：“姐，我去卧铺车厢问问，看能不能补两个铺位。”
“算了吧。”杨显梅拉住他说道，“长途车，过几站就有人下车，到时候就有座位了。”
可谢维康这回却很坚持，笑着挣开她的手说道：“没事，姐，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不等杨显梅再说什么，他已经挤进了人群，往车厢连接处走去。
你还别说，谢维康的运气出奇的好，卧铺车厢刚好剩两个下铺，还在同一个隔间里。
谢维康现在是七人里最富裕的，工资刚发了1400块现金，揣在兜里还热乎着，他二话不说补了票，揣着两张卧铺票，兴冲冲地往回赶。
杨显梅正闭着眼睛养神，感觉到有人拍自己肩膀，睁开眼就看见谢维康笑得一脸灿烂地对自己说：“姐，走！我补了两个卧铺，咱们去睡觉！”说着就拉她起身。
杨显梅愣了愣，总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别扭。“咱们睡觉去”几个字在耳边绕了两圈，她忽然想起自己刻意压抑的心思，又念及李梅那乖巧的模样，苦笑着摇摇头道：“你和显聪去吧，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这时杨显聪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问道：“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谢补了卧铺，你跟他去睡会儿。”杨显梅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杨显聪看看谢维康，又看看姐姐，平时凡事都要争一争的人，这回却难得识趣，拍了拍杨显梅的大腿，挤眉弄眼道：“姐，还是你去吧，人家小谢明明是给你补的。”说完还冲谢维康使了个眼色，“对吧，康康弟弟？”
谢维康尴尬地挠挠头，没敢接话。
“臭小子，瞎胡说什么呢！”杨显梅抬手往弟弟头上拍了一下。
杨显聪捂着脑袋嚷嚷道：“姐，别老是打我头啊！再打就傻了！你要是再打，我可就更能胡说八道了啊！”
杨显梅扬起手，却半天没落下，这混小子的话把她噎得没脾气。
谢维康赶紧拉住她的手腕，笑着打圆场道：“行了行了，票都补了，钱都花了，每少睡一分钟都是亏啊。咱们先去，待会儿再给二哥他们补两个铺位。”
杨显梅没办法，只好点头应允。
谢维康拎起地上的行李走在前面，杨显梅跟弟弟交代了几句，也跟着往卧铺车厢走去。
到了隔间，谢维康把行李往行李架上一放，指着铺位说道：“姐，你睡这边，我睡那边。”说着就动手整理铺位，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展开。
他躺下来，看着杨显梅正弯腰整理裤脚，忽然问道：“姐，年后你还回厂里吗？”
“回啊，刘老板待咱们不薄。”杨显梅把枕头放好，坐在铺沿上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维康翻身躺上了铺，翘着个二郎腿，语气里满是认真道：“我在想，这半年多亏你照顾我，你既像亲姐，有时候又像我妈，事事都替我操心，还护着我。工友们取笑我的时候，你每次都站出来帮我出头，我开心的时候，你比我还笑得起劲，我难过的时候，你又哄我又鼓励我。我真不敢想，要是没有你，我在济南这半年得有多难熬。”
杨显梅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傻小子，我认你当弟弟，不护着你护着谁？再说了，你本来就优秀，比我家那个傻弟弟可强多了。”
“别夸了，别夸了。”谢维康赶紧摆手，“我不经夸的，你再夸，我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到时候还得劳烦你给我拽下来。”
“放心吧。”杨显梅忽然收起笑，语气郑重，“你既然是我弟弟，姐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谢维康心里一动，翻身用手肘撑着身体，凑近了些，故意学杨显聪那嬉皮笑脸的样子问道：“真的？什么都愿意？”
杨显梅眨着那灵魂的大眼睛道：“当然。”
谢维康打趣道：“那我让你给我生个孩子，你也愿意？”
“去去去，居然敢调戏你姐了？”杨显梅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想生孩子，找你的梅子姐姐生去。”
谢维康正得意自己占了上风，没成想杨显梅顿了三秒，忽然慢悠悠补了句：“不过，你要是真愿意，我也可以给你生。”
谢维康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赶紧抓起枕头蒙住头，把自己裹成了个蚕蛹。
“小样，还敢跟你姐开这种玩笑。”杨显梅看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摇了摇头，也躺下来盖好被子。
没一会儿，谢维康就没了动静，呼吸渐渐均匀，显然已经和周公握手问好了。
杨显梅侧过身，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睡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睫毛很长，皮肤白皙，确实是个俊俏的模样。
两个铺位挨得极近，近到她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胳膊，心底那丝被刻意压抑的涟漪，不由地又悄悄泛了起来。
她赶紧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转过身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等谢维康醒来时，火车正缓缓驶入漯河站。
杨显梅已经醒了，正站在过道里梳头，看见他睁眼，笑着招呼道：“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谢维康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道：“挺好的，你呢？看你气色不错，肯定也睡好了。”
杨显梅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转身笑道：“托你的福，准确说是托卧铺的福。要是还在硬座上熬着，我这会儿怕是顶着两个黑眼圈了。”
“姐，一个卧铺而已，多大点事。”谢维康跳下铺，对着杨显梅认真道，“你认我当弟弟，我也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杨显梅忽然弯下腰，双手撑在他的铺沿上，脸离他只有十厘米远，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爱脸颊，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轻声问道：“真的？”
谢维康还未感觉道杨显梅眼里的那份狡黠，天真地答道：“那还能有假。”
杨显梅则一挑眉毛，轻声说道：“那你给我留个种怎么样？”
谢维康彻底服了，举双手投降道：“姐，我错了，我认输！”
杨显梅直起身，笑得眉眼弯弯：“早认输不就完了？”
“唉，你也太小气了，开个玩笑还记仇。”谢维康小声嘀咕。
杨显梅又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我这人有两个特点。”她故意拖长语调，“一，我心眼小；二，我记性好。”
谢维康愣了，急忙说道：“姐，这可是我的台词，不带你这么抢词的。”
“近朱者赤，近墨着黑嘛。”杨显梅笑得狡黠，继续说道，“谁让你这么优秀，我跟着学还不行？”
谢维康赶紧穿好鞋子，一边开溜一边说道：“我去问问列车员，还有没有卧铺，给二哥和赖姐也补两个。”说着就往车厢连接处跑。
漯河站下了不少人，卧铺刚好空出几个，可惜只有一个下铺了，其他的要么是中铺要么是上铺。
谢维康索性补了一个下铺和一个离隔间不远的中铺，转身往硬座车厢赶。
一进去就看见众人顶着黑眼圈，蔫头耷脑的，显然熬了半宿没睡好。
“赖姐，二哥，我补到卧铺了，跟我去睡会儿。”谢维康招呼道。
赖春香和杨显聪立刻来了精神，收拾好行李就跟着他走。
邱建飞几人倒是找到了相邻的座位，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这儿坐着挺好，挣钱不容易，能省就省点，我们熬熬就到了。”
接下来的路程倒也自在，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困了就在卧铺躺会儿，醒着的时候就凑在一起聊天说笑，不知不觉间，火车就驶入了成都平原。
走出成都火车北站时，天还没亮，凌晨六点的站前广场带着熟悉的湿冷。
七个年轻人聚在一块儿，找了个亮堂的路灯杆底下，把行李堆在旁边，围着蹲成一圈聊天。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维康忽然想起刚到济南的时候，也是在站前广场，有人把他当成叫花子，往他的泡面盒里扔钱。他把这段糗事讲给大伙听，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带着旅途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聊着天，天就亮了。
首班公交车驶进站台时，几人约定好正月初三去杨显梅家团聚，谢维康特意记下了她家的地址。
龙潭寺是火车站到石板滩的必经之路，他在中途下车，站在公交站台向众人挥手告别。
看着公交车渐渐远去，谢维康整了整衣领，转身望向不远处的羊肠小道。
晨雾里，熟悉的老房子轮廓渐渐清晰。
家，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