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湘北丘陵地带的土路已被连夜的小雨泡成了泥浆。一辆没有任何高级将官标识的军用吉普,像一头沉默的铁牛,在泥泞中艰难挣扎前行,车轮不时打滑,溅起大片的黄泥。朱赤坐在副驾驶位,身上裹着一件普通士兵的旧棉大衣,目光透过车窗上斑驳的泥点,投向雾气朦胧的前方。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了警卫排长小陈和两名最信任的作战参谋,悄然离开了沅陵长官部。地图和命令是冰冷的,他必须亲眼看看,他即将用来铸造“天炉”的“材料”——那些防线、工事,尤其是守卫防线的士兵们——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第一站,是新墙河北岸,第十五集团军关麟征部某师的前沿警戒阵地。这里距离日军控制的岳阳不过数十里,是“天炉”构想中预设的第一道“弹性防御”前沿。
吉普车在一片树林边缘停下,前方已无车行道路。朱赤一行人徒步穿过湿滑的田埂和灌木丛,按照地图标记,向着一处应该设有连级阵地的无名高地走去。
还没靠近,一股混杂着霉味、粪臭和淡淡硝烟的气息就飘了过来。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应有的警戒哨兵,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从某个方向传来。
当朱赤踏上山坡,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哪里像是一个战备阵地?所谓的战壕,不过是地上刨出的几道深浅不一、弯曲扭动的浅沟,最深处也不过齐腰,沟底积着浑浊的泥水,几块破损的木板歪斜地搭在边上。防炮洞?只有几个用树枝和浮土草草掩盖的土坑,看起来一脚就能踩塌。铁丝网稀稀拉拉地拉着,很多地方已经垂到了地上。阵地上散落着空罐头盒、破布、甚至还有人的排泄物。十几个士兵蜷缩在几个稍微干燥点的土坎下,裹着破烂的棉被或麻袋片,大多在打盹,只有一两个人抱着枪,眼神空洞地望着雾气弥漫的北方。
他们的军装几乎看不出原色,沾满泥浆,许多人脚上的草鞋已经破烂,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枪支五花八门,汉阳造、老套筒,甚至还有鸟铳,枪身上布满锈迹,随意地靠在一边。阵地上唯一一挺马克沁重机枪,枪管蒙着油布,但支架歪斜,旁边散落的弹链上,子弹也寥寥无几。
一个像是班排长的老兵,正就着一个小铁罐,用潮湿的树枝费力地生火,试图加热一点糊状的食物,烟气呛得他不住咳嗽。
“你们的长官呢?”小陈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那老兵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和污垢,眼神浑浊,看到朱赤等人虽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尤其是小陈等人手始终按在腰间枪套上,他愣了一下,随即有气无力地回答:“连长……去营部开会了。副连长……病了,在后面窝棚里躺着。”
“这是什么阵地?!”一名随行参谋忍不住低吼,“鬼子一个冲锋就能上来!你们就这样放哨?”
老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黄牙:“放哨?弟兄们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身上冷,肚子里更空。枪?你看那枪,能打响就不错了,子弹每人不到十发。鬼子?鬼子真要来,也就是个死。早死晚死,都是个死。长官,你们是上面来的吧?看完了,赶紧走吧,这儿晦气。”
话语里的麻木与绝望,像这湘北阴冷的雾气,浸入骨髓。朱赤没有说话,他走到那段最深的战壕边,蹲下身,用手指捏起一点壕壁的泥土。土质松软,一捏就散。
“这土质,根本撑不住炮击。防炮洞的覆土太薄,一颗手榴弹就能掀翻。”他站起身,对那老兵说,“你们连长回来,告诉他,从现在起,战壕必须挖深到一人高,至少要有之字形拐弯。防炮洞要挖进山体侧壁,用木头加固,顶上覆土要超过一米五。铁丝网要拉三层,挂上空罐头盒做响动。这些,今天就开始做。”
老兵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或者说,不相信。
朱赤不再多说,他挽起袖子,从旁边一名发呆的士兵手里拿过一把工兵锹——锹头都锈钝了——走到一处位置相对较高的地方,开始用力挖掘。坚实的泥土被翻开,他的动作标准而有力。
“看什么?都过来!照着这个深度和宽度挖!”小陈低喝一声,和两名参谋也立刻拿起工具,跟着干了起来。
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面面相觑。那个生火的老兵愣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他默默放下手里的树枝,走到朱赤旁边,拿起另一把锹,也开始挖。其他士兵见状,也慢慢吞吞地、迟疑地走了过来,拿起了工具。
沉默的劳作开始了。只有铁锹与泥土摩擦、石块碰撞的声音。朱赤一边挖,一边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解:“战壕不能直通通的,鬼子一挺机枪就能封死。要挖成这种拐弯,这叫‘交通壕’,方便运动,也不怕直射火力。”“这里,留一个射击台,前面稍微修低一点,这叫‘胸墙’,既能隐蔽,又能观察射击。”“防炮洞的入口要斜着开,里面最好铺点干草……”
他讲得细致,手上不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衣,冰冷的棉大衣变得沉重,左臂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士兵们最初只是机械地跟着做,但随着朱赤的讲解和示范,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点亮光。这个人,好像真的懂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劳作间歇,朱赤坐在泥地上,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几包压缩饼干——那是系统兑换的备用品,分给周围的士兵。“先垫垫肚子。”
士兵们迟疑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随即眼睛瞪大了,狼吞虎咽起来。那老兵吃着饼干,看着朱赤,终于忍不住问:“长官……您……到底是哪部分的?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长官……”
朱赤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从武汉撤下来的?”
老兵点点头,神色黯淡:“原来……是第七十四军的。武汉突围时打散了,收容到这里补充进来的。”
第七十四军!朱赤心中一震,那正是他曾经一手带出来的部队!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士兵,虽然面目全非,但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属于那支英雄部队的坚韧印记。
“第七十四军……是好部队。”朱赤的声音低沉了些,“在南京,在武汉,都是好样的。怎么到了这儿,就成了这副样子?”
老兵苦笑:“长官,部队打散了,心气就散了。到了新地方,长官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吃的穿的用的,都紧着他们的老底子。我们这些‘外来的’,就是填壕的命。活着一天,算一天。”
“填壕的命?”朱赤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细雨的声音,“谁的命不是命?!第七十四军的兵,什么时候认过命?!南京雨花台,你们的前辈,面对鬼子的飞机大炮坦克,他们认命了吗?!武汉外围,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他们死战不退的时候,认命了吗?!”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士兵们都停下了咀嚼,抬起头看着他。老兵的眼神剧烈波动起来,那几乎被磨灭的番号荣誉感,似乎被这几句话唤醒了些许。
“我现在告诉你们,”朱赤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麻木或茫然的脸,“没有什么‘外来的’、‘自己的’!到了第九战区,拿起枪打鬼子的,就是兄弟!就是同袍!你们的命,不是用来填壕的,是用来杀敌的!是用来在这湘北的山河里,给鬼子造一座他们爬不出来、烧死他们的熔炉的!”
他走到那挺歪斜的马克沁重机枪旁,用力拍了拍冰冷的枪身:“这枪,是好枪!但放的位置不对!应该移到那边那个土包侧面,形成交叉火力,控制前面那片洼地。子弹少?那就一颗子弹要有一颗子弹的用处!练好瞄准,等鬼子进了五十米再打!没有重机枪子弹,就用集束手榴弹,用地雷,用刺刀!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蹲在泥水里等死!”
他环视四周,指向那些简陋到可笑的工事:“这些东西,保不住你们的命!从今天起,你们要自己救自己的命!把战壕挖深,把防炮洞修牢,把射击位置选好,把你们的枪擦亮!你们连长不管,营长不管,我管!我,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朱赤,今天就在这里向你们保证:只要我朱赤还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一支抗日的部队,因为得不到应有的补给和指挥而白白牺牲!但也要求你们,拿出第七十四军当年的骨气来,别他妈像个娘们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汉子,就拿起家伙,把该干的活干好,等着鬼子来,然后狠狠地揍他们!”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士兵们彻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和他们一起挖战壕、满身泥浆的年轻人。老兵手里的半块饼干掉在了地上。
“您……您就是……在武汉……”老兵的声音颤抖了。
“对,是我。”朱赤看着他,也看着其他士兵,“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即按照我刚才说的,加固阵地!我会派人送来一些工具和粮食。但更多的,要靠你们自己的双手!第七十四军没有孬种,别让我失望,别让那些死在南京、死在武汉的弟兄们失望!”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小陈等人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和急促的动员声。老兵第一个跳了起来,嘶哑着嗓子吼道:“都他妈的听见没有?!是朱长官!是咱们第七十四军的老军长!(他自动将朱赤在第七十四军的经历关联起来)别给老部队丢人!挖!往死里挖!”
朱赤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一点点微弱的火种,已经被他强行点燃了。这只是万千阵地中微不足道的一处,但这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三天,朱赤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穿梭在湘北泥泞的前线。他看了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弹药库空空如也,军粮被克扣倒卖,军官聚赌,士兵面黄肌瘦,工事敷衍了事……他也遇到了更多像那个老兵一样,心灰意冷却又在绝境中渴望一丝希望的士兵。
在汨罗江畔的一处预备阵地,他遇到了一个更年轻的班长,叫李二牛,才十九岁,是从长沙乡下被抓壮丁来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里却有一种湖南人特有的倔强。“长官,我们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您说能打赢,我就信!这壕,您说怎么挖,我们就怎么挖!”
在一条重要的补给线路旁,他发现一座木桥的守备排竟然只有五个人,武器只有三支老套筒和几颗手榴弹。排长是个伤退下来的老兵,腿瘸了,但依旧守着桥头。“长官,我知道这桥重要,只要我还在,鬼子就别想轻易过去。”
朱赤的心,就在这冰冷与温热交替的冲击中,沉甸甸的,却又渐渐生出更坚实的力道。他看到了令人绝望的现状,也看到了潜藏其中的、未曾完全熄灭的勇气和韧性。他的“天炉”,就是要将这些散落的、微弱的火苗,聚拢起来,用合理的战术、严格的纪律和绝不放弃的决心作为燃料,最终燃成冲天烈焰。
每天晚上,在借宿的农家或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他都会在油灯下,结合白天的见闻,用铅笔在地图上详细标注:这里阵地需要加固,这里火力点需要调整,这里需要增派一支机动部队,这里的水文情况需要进一步勘测……系统默默地辅助他,提供更精确的地形剖面分析,计算不同工事标准的防护效能,甚至模拟小股日军在不同地点的攻击路径。
第三天傍晚,在返回沅陵的路上,吉普车经过一片刚刚下过雨的竹林。朱赤让车停下,独自走到竹林边。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竹叶上涂抹出黯淡的金边。
“系统,”他在心中默问,“基于这三天实地勘察数据,重新评估‘天炉战法’初期实施可行性,以及最优先的三项任务。”
【数据更新……重新评估中……】
【‘天炉战法’逻辑可行性确认。】
【关键风险点更新:部队执行力(略有提升,但基础仍薄弱);协同通讯能力(极低,未见改善);后勤保障(发现系统性腐败与短缺,极不稳定)。新增风险:基层官兵对高层信任度低。】
【最优先三项任务(基于当前数据)】:
1. 立即整顿后勤与军纪:打击贪腐,确保基本粮弹发放至一线。此为维系士气和战斗力的生命线。
2. 建立骨干示范部队:选择1-2个条件相对较好的团或营,按照新标准强化训练、补充装备,打造成“天炉”初期可依靠的战术支点和榜样。
3. 建立基本野战通讯网络:至少保证师级以上指挥部与长官部之间有稳定(哪怕简陋)的有线电话或可靠传令兵通道。此为协同作战的神经。
朱赤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红,缓缓握紧了拳头。泥泞前线的眼睛,看到了绝望,也看到了希望。现在,他必须将看到的,转化为雷霆般的行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日军的战车,或许已经在北方的某个地方开始预热引擎。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孤独,却又无比坚定。下一步,该去会会长沙城里的那些人了,还有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焦土”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