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提刑装模作样地展开借据观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郎中,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保人偿还。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完,将借据往案上一拍,勃然大怒。
指着蒋竹山喝道:“好你个蒋竹山!现有借票、保人在此,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竟敢在本官面前抵赖,反诬他人?看你一副斯文模样,原来是个奸猾无赖之徒!”
蒋竹山急得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老爷!老爷!那借票是假的!字迹绝非小人所写!墨迹也是新的!他们这是合起伙来陷害小人啊!”
“放肆!”
夏提刑根本不听他的辩解,喝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看来不打你,你是不肯认账了!来人啊!”
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应声上前。
“将这赖债诬良的刁徒,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老爷!冤枉啊!冤枉——!”
一听要打,蒋竹山魂飞魄散,嘶声哭喊。
那些个公人根本不听,不由分说把他拖翻在地,扒下裤子,水火棍狠狠落下!
“啪!啪!啪!”
公人得了西门庆的好处,下手极重。
三十大板下来,直打得蒋竹山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起初还能惨叫,到后来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几乎昏死过去。
打完了板子,夏提刑又下令:
“派两个人,押着这厮回去,取三十两银子来还与鲁华!若拿不出,即刻押回大牢收监!”
两个公人拿着拘押的白牌,如同押解囚犯一般,将半死不活的蒋竹山拖出了县衙。
蒋竹山两腿被打得无法并拢,只能岔开着,一步一挪,每一步都牵扯着臀腿上的伤口,痛彻心扉,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淌。
他一路哭哭啼啼,在路人异样和怜悯的目光中,被押着走。
这些公人早就得了夏提刑的授意,根本没往蒋记生药铺去,而是直直去了李瓶儿居住的南门小院,如丢死狗一般把蒋竹山扔了进去。
一进门,蒋竹山便扑倒在地,对着闻声出来的李瓶儿哭诉道:
“瓶娘……瓶娘救我!官府逼我还那莫须有的三十两银子,若拿不出,就要抓我去坐牢啊!瓶娘,你快拿银子给我,救我一救!”
李瓶儿早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事情大概。
此刻见他这般狼狈不堪、毫无骨气的模样,再想到他招惹来的是西门庆,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更是恐惧。
她指着蒋竹山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道:
“不知羞耻的忘八!你成日里自诩清高,何时给过我一分银子使?如今倒有脸来找我要银子填你那无底洞?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以为你是个可靠之人!谁知你竟是个惹是生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欠了人家的债,被人告到官府,还有脸回来哭诉?我早知道你这忘八是个招灾惹祸的,就算天下男人死绝了,我也不嫁你这等没廉耻的货色!”
她骂得又急又狠。
将连日来因铺子生意不佳、又畏惧西门庆报复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蒋竹山身上。
门外那两个公人听得屋内嚷骂,不耐烦地催促道:
“蒋文蕙!到底有银子没有?没银子就赶紧跟我们回衙门回话,休要拖延!”
蒋竹山被李瓶儿骂得狗血淋头,又听得公人催促,吓得魂不附体。
他也顾不得脸面了,挣扎着爬到李瓶儿脚边,抱着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哀求告:
“瓶娘!瓶娘!你行行好!就当是积阴德,是给佛祖上香了!救救我这一次!我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求求你了!没有银子,我进了大牢就活不成了啊!”
他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哪还有半分往日里温文儒雅的郎中模样?
只剩下穷途末路的可怜与可悲。
李瓶儿骂得虽狠,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看着蒋竹山如同烂泥般瘫在自己脚下,臀腿处血肉模糊,哭声凄惨绝望,再想到若真拿不出银子,他被打入大牢,只怕凶多吉少。
李瓶儿心中五味杂陈。
情绪里既有被牵连的愤怒,有对蒋竹山无能的鄙夷,却也有一丝不忍见其真的死于非命的恻隐。
“罢了!罢了!”
李瓶儿猛地一跺脚,眼中尽是疲惫与决绝,“只当我那三百两银子喂了狗,如今再添三十两,买个清静!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转身走进内室,取来四十两银子,看也不看蒋竹山,直接扔到那两个等在门口的公人面前。
冷声道:“银子在此,拿了快走!从此这人与我李家再无关系!”
公人也不恼。
捡起银子,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地上如蒙大赦、连连磕头的蒋竹山喝道:“算你走运!有李娘子替你填这窟窿!交割清楚了,走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蒋竹山,径直拿着银子去找鲁华、张胜复命。
鲁华、张胜这边得了银子,喜笑颜开,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西门庆府上表功,将四十两银子原封不动地奉上。
西门庆斜靠在榻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挥了挥手。
淡淡道:“这点小钱,就当老爷我请你二人吃酒了。事情办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鲁华、张胜闻言,更是喜出望外,磕了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趟差事,既讨好了西门大官人,又白得了三十两雪花银,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南门小院这边。
公人刚一走,李瓶儿便命丫鬟绣春将蒋竹山所有的衣物杂物打了个包袱,扔到院中。指着大门,对尚且趴在地上呻吟的蒋竹山厉声道:“蒋竹山,银子我已替你还了,你我之间两清!现在,请你立刻离开我家!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踏进我李家大门一步!”
蒋竹山自知理亏,更无颜再留。
他挣扎着爬起来,忍着剧痛,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原本的行医工具和几本旧医书捡起来塞进包袱。
至于店里那些由李瓶儿出资购买的药材、家具,他碰都没敢碰。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