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钟声的余音尚未散尽,司马昭已脱下繁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
他并未如往常般返回那座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府,而是策马转向,径直奔赴城西的武库。
武库之内,铁器与硝石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冰冷而肃杀。
火把在石壁上投下跳动的光影,映得刀锋泛出幽蓝寒芒,仿佛蛰伏的毒蛇正缓缓吐信。
空气里浮动着金属锈蚀的腥气,指尖触碰兵器架时,能感到一层细密的冷霜黏附其上,令人不自觉地缩回手。
司马昭的脚步沉稳,靴底踏过青砖,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于地下。
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身后的主簿心领神会,立刻高声唱喏:“大将军令,亲点三万石箭矢、五百具甲胄,入夜前备妥,运往北营!”声音在封闭的库房中震荡,激起一阵细微的尘埃飞扬,呛得几名兵卒低声咳嗽。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不起眼的影子从武库的角落里溜出,融入洛阳午后熙攘的人流。
雨云如泼墨般迅速笼罩了整座城池,豆大的雨点砸在街面,溅起泥泞水花,噼啪作响。
冯????便是趁着这片雨幕的绝佳掩护,如同一只湿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备森严的北营。
他绕开巡逻的兵士,直扑马厩。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将里面白色的药粉尽数倒入司马昭亲兵专用的饮马槽中。
药粉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很快便与清水混为一体,只留下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夜幕降临,雨势渐歇。北营之内,怪事发生了。
数十名负责夜间巡防的精锐亲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腹中绞痛,上吐下泻,一个个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更别提执勤守卫。
有人蜷缩在草席上呻吟,声音低哑如兽;有人扶墙挣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冯????算准时机,立刻以当值宦官的身份上报:“营中突现疫气,病势凶猛,恐有染遍全营之危!”
司马昭的心腹将领闻讯赶来,靴声急促,踩碎了积水中的倒影。
见状大惊。
冯????不等他开口,便抢先一步建议道:“为防万一,当务之急是隔离病卒,封锁此地。北门防务事关重大,片刻不可松懈,卑职斗胆提议,可否暂由驻扎在附近的‘血誓营’接替防务,待疫气查明,再做定夺?”
那将领本能地觉得不妥,“血誓营”虽名义上归属禁军,但其统领曹英是曹氏宗亲,素来只听皇帝号令。
他正欲开口反对,却被冯????一句话堵了回去:“大将军治军最重军纪,岂能容忍病卒把守要地,致使防线洞开?若因此出了纰漏,你我谁能担待得起?”
将领一时语塞。
军纪如山,此话在理。
更何况,只是暂时换防,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他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咬牙同意了。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
曹英亲率三百名血誓营的精锐,打着“紧急换防”的旗号,悄然无声地开进了北宫门。
交接过程异常顺利——守门校尉拦住去路:“口令?”曹英沉声道:“天狼巡夜。”“昨非今是。”校尉确认无误,挥手放行。
那些被腹泻折磨得虚脱的兵士巴不得早些离去,根本无人察觉这三百张新面孔背后所隐藏的杀机。
与此同时,南宫深处,长秋宫内灯火通明。
卞皇后亲自监督着太医调配安神汤药。
她屏退左右,从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青瓷药罐,这正是郭太后平日里最惯用的那一只。
炉火微红,映照她指尖轻颤,药香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苦涩气息。
她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将一剂晶莹剔透的无色药液缓缓倒入刚刚熬好的汤药中。
这并非剧毒,亦非寻常迷药,而是一种能让人陷入短暂昏厥的草药合剂,据传方子源自医圣张仲景的遗篇,药性霸道却不伤根本。
“记住,一个时辰后,准时将药送去永宁宫。”她将药碗递给最贴身的宫女,低声嘱咐,“若太后问起,就说是陛下体恤太后辛劳,特意赏赐的‘定心散’。”
宫女点头应下,快步退去。
卞皇后随即转身,从凤床的暗格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印玺,正是皇后的凤印。
她深吸一口气,在一份早已备好的空白诏书上,用力盖了下去。
伴随着一声轻响,朱红的印泥在洁白的绢帛上,赫然浮现出四个字:“如朕亲临。”这方印玺的印模,是她数月前趁郭氏熟睡时,冒着天大的风险从其枕下偷偷拓印下来的。
隐忍至今,今日终得其用。
三更天的梆子声穿透夜空,王肃府邸的地窖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火星偶尔迸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曹髦一身玄衣,立于火前。
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绢布,正缓缓展开。
那是一页残缺的血书,字迹已然暗沉,却依旧能辨认出那触目惊心的六个字:“司马逆贼,欺天篡国”。
这是先帝曹芳被废黜时,泣血写下的遗诏残页,辗转多年,终究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凝视着那血字良久,眸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
指尖抚过那干涸的墨痕,仿佛触摸到一段被掩埋的悲鸣。
最终,他忽而抬手,将这卷承载着无尽屈辱与期望的血书,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
“先帝之志,朕已承之;先帝之辱,朕必雪之。”
火舌瞬间吞噬了黄绢,升腾起一股夹杂着焦臭与决绝的烟气,在地窖低矮的穹顶下盘旋不去。
五更将至,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太极殿的最高处,曹髦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迎风而立。
脚下,整座洛阳城匍匐于晨雾之中,静得可怕。
远处岗哨的残火仍在明灭,如同大地未眠的眼睛。
突然,北宫门的方向,一簇微弱的火光一闪而逝——那是曹英按照约定,点燃的第一堆狼烟,信号是:北门已定!
紧接着,南宫西掖门、东华门、西华门……一处处京城要害之地,陆续有或明或暗的红色烟火升起,如同黑夜中绽放的死亡之花。
七处信号,八百名他亲手安插的禁军,此刻已如钉子般楔入了司马氏布防的心脏。
曹髦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先帝,儿臣不负您所托。”他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
就在这时,塔楼灯笼忽然熄灭。
一阵阴风掠过耳畔,仿佛谁在低语。
他猛然睁眼——
街道尽头,急促的马蹄声撕裂黎明。
一名黑衣探子伏在马背上,人马合一,如同一支离弦的黑箭,疯狂地冲向司马府大门。
那人滚落下马的一瞬,腰间革带松脱——半枚铜牌滑出,晨光照在上面,赫然是一根鲜红的羽毛纹饰!
赤羽令!
是他亲手交给郑袤,用以调动羽林军的信物!
可……不对!
计划中,持有赤羽令的郑袤此刻应在南宫之内,稳住局面。
这名探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是冲向司马府?
难道……从他接过符节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被人看穿?
曹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似乎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撕开了一道致命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