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曦尚未刺破洛阳上空的血色余烬,一张张墨迹未干的《民议录》增页便已如白色的鳞片,贴满了城中各处主街的墙壁与告示栏。
寒风掠过,纸页哗啦作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控诉。
指尖拂过那些字句,能触到油墨未凝的微黏,鼻尖则萦绕着松烟墨混着晨露湿气的冷香。
这份由宫中连夜加印的檄文,标题仅四个字,却重逾千钧——《讨司马檄》。
执笔者乃是当朝散骑常侍,以史笔着称的郤正。
他并未用华丽辞藻,而是以最冰冷、最严谨的史家笔法,将司马氏三代人的专权之路剖析得淋漓尽致。
“始则挟天子以令诸侯,效曹氏旧态;继则弑君而立新主,开千古恶例;终欲效王莽故事,篡汉而复蹈其覆辙!”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纸面似有血痕隐现,读之令人脊背发凉。
檄文不仅历数罪状,更将矛头直指司马师当年废帝屠宫的旧案,附上了一份“幸存宫婢口供”的抄录。
那份口供详述了宫门被破、血流成河的惨状:铁靴踏碎玉阶之声犹在耳畔,血腥味弥漫长廊,烛火摇曳中映出断肢残影……细节之丰富,辞情之悲切,令人不忍卒读。
有人掩面哽咽,有人怒目咬牙,老陶酒肆前的青石板路上,竟有人跪地叩首,额头磕出血痕。
就连远在府邸的贾充看到这份抄录时,也不得不暗自心惊,承认文中所述宫婢确有其人,其言确有其据。
他捏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窗外传来乌鸦嘶鸣,像极了那夜宫墙上的哀嚎。
老陶酒肆门前,往日是酒客们高谈阔论之地,此刻却汇聚了数百名义愤填膺的百姓。
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儒生颤抖着手,指着墙上的檄文,老泪纵横:“想我大魏,历经三代,竟遭此国贼!高贵乡公乃文帝嫡孙,是真正的天子血脉,岂容奸佞欺凌!”他的声音沙哑如裂帛,在冷风中激起层层回响,仿佛点燃了干柴,人群中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还我正统!诛杀国贼!”声浪滚滚,震得屋檐瓦片簌簌抖落尘灰,连远处马厩中的战马也焦躁嘶鸣起来。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的朝会气氛已是凝固如冰。
青铜鹤灯滴着蜡泪,殿角铜漏的水声清晰可闻,每一滴都敲在人心上。
司马昭因“偶感风寒”并未上朝,其党羽们却是一个不落地站在殿中,面色各异。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只是例行公事时,司徒郑袤手持一封书信,昂然出列。
“陛下,臣有紧急军情上奏!”
不等曹髦发问,郑袤已展开书信,高声宣读:“司马大将军密令兖州都督李孚:‘若天子有不虞,京中生变,汝当即刻拥兵入京,先斩三公,再定国号,以安社稷!’”此言一出,满场死寂,连呼吸都似被冻结。
荀勖第一个反应过来,双目赤红,厉声喝道:“一派胡言!郑袤,你敢伪造大将军手书,是何居心?”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便要抢夺书信。
然而,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拦住了他。
太傅高柔不知何时已站到郑袤身侧,他看也未看荀勖,只盯着那封信,缓缓道:“荀侍中稍安勿躁。老夫观此信用印,与兵部备案之大将军印信分毫不差。信中提及的‘苍狼营’三千人调动番号,亦是兖州军中确凿存在的编制。如此机密,岂能尽伪?”
高柔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砸碎了司马氏党羽最后的侥幸。
满朝哗然!
他们都清楚,这封信是真是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傅高柔这位三朝元老、士族领袖,选择了站在天子这一边。
只要朝廷肯认,这便是板上钉钉的谋逆铁证!
司马昭的党羽们个个面如死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掌心沁出的冷汗都被殿内阴风迅速吹凉。
就在殿中乱作一团之际,殿前校尉冯统快步入内,呈上另一份密报:“启禀陛下,昨夜子时,有一名信使自寿春都督府快马而出,正携紧急军情赶赴许昌。”寿春,那是诸葛诞旧部盘踞之地,许昌,则是司马氏的军事大本营。
这封信的内容不言而喻。
御座之上,曹髦的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让他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派人跟紧了,在途中,让他‘不慎遗失’一个随身包袱。”
旨意一下,无人敢问缘由。
与此同时,城外洛水渡口,两名便服武士悄然靠近疾驰的信使马队。
月光下,一人掷出绊索,马匹骤然失蹄,信使滚落泥泞,昏厥过去。
武士只取走一只沾满污泥的包裹,其余文书尽数放行。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一名自称在城外拾荒的老卒,颤颤巍巍地将一个浸着泥水的包裹送到了司徒府。
郑袤当着府中众僚属的面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简。
解开刹那,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夹杂着竹片霉气扑面而来。
指尖摩挲过刻痕,那熟悉的笔锋跃然于心——正是司马昭亲笔所书:一封给心腹牙将成济的“便宜行事”令,授权他在“必要之时,可制御天子,勿使生乱”!
这封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若说第一封是引爆舆论的炸药,这一封便是刺向司马昭心脏的匕首。
郑袤不敢耽搁,立刻捧着竹简再度入宫。
这一次,他当着满朝文武和闻讯赶来的郭太后的面,奏请立案调查司马昭谋逆一案。
郭太后脸色煞白,面对群情激奋的朝臣和呈上来的两份“铁证”,她已无力回护司马家。
在巨大的压力下,她只得颁下懿旨,准许成立“清查专案司”,由德高望重的高柔领衔督办,彻查此事。
随着诏令传出,八百里加急羽书星夜兼程,飞向十三州郡。
每一份檄文背后,不仅是文字,更是站队的生死抉择。
荆州刺史王基接到檄文后,选择了按兵不动。
他既未响应,也未反对,却对携带檄文南下江陵的朝廷使者视而不见,任其通行无阻。
这无声的默许,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北方的并州,守将牵弘则要直接得多。
他召集麾下将士,当众宣读檄文,并公开表态:“凡持白幡、奉天子诏讨逆勤王者,皆为我朝廷正军,并州上下,一体相助!”话音落下,鼓声雷动,甲胄碰撞之声震彻山谷,士兵们齐声怒吼,声浪掀动营帐旌旗猎猎作响。
最令朝野震惊的,是来自豫州的消息。
豫州牧邓艾,一向被视为司马氏的亲信大将,此刻竟也派了心腹密使,向曹髦送来一封密函。
信中言辞恭敬,只说:“身为封疆大吏,当以保境安民为首要。艾虽不才,愿为陛下守好东南门户,不助逆臣,不生乱局。”
深夜,太极殿的密室中,曹髦看完邓艾的信,将其随手放在烛火上点燃,火焰舔舐纸角,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灰烬飘起如蝶。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邓艾此人,精于算计,胜于战阵。此刻他选择观望,名为保境安民,实则已在赌朕与司马昭的未来。他赌赢了,便是从龙之功;赌输了,亦有守土之劳。好一个不败之地。”他对一旁的秘书郎马承吩咐道,“立刻拟旨,加封牵弘为镇北将军,假节钺,都督并州诸军事。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忠于朕的,绝不吝赏。”
马承领命而去,密室中只剩下曹髦与心腹宿卫蒋骁。
曹髦摊开面前巨大的九州地图,原本代表司马氏势力的朱红色标记,此刻已有大半被换成了代表效忠朝廷的玄色。
除却司马昭的根基兖州,以及少数几个摇摆不定的州郡,天下十三州,已有八州或明或暗地响应了天子的号召。
他从一个锦盒中,取出最后一枚精心雕琢的玉珏,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上面用古篆刻着三个字:己亥·终。
“己亥年,正是文帝登基之岁,亦将是司马覆灭之年。”他低声呢喃,仿佛是对命运的宣誓。
他将玉珏递给蒋骁,声音沉静而有力:“立刻出发,将此物送往襄城的吴氏商行——告诉他们的主事人,一个月内,我要在洛阳城里,看到江东孙吴的使者。”
蒋骁接过玉珏,手心微微出汗,他迟疑道:“陛下,孙吴狼子野心,若他们趁我中原内乱,挥师北伐,该当如何?”
曹髦缓缓转过身,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烛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片决绝的寒芒。
“那就让他们打进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他们打的是‘奉诏讨伐司马逆贼’的旗号,朕便能借他们的刀,杀我的敌。这天下,是我曹家的天下,不是他司马家的。与其让国贼窃据,不如引恶狼驱虎,而后再与狼争!”
蒋骁退下不久,殿内只剩曹髦一人。
他知道,这场豪赌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回头。
明日或将万众归心,亦可能身首异处。
此刻的寂静,不是结束,而是风暴眼中心最深的黑暗。
忽然,城北传来低沉鼓点,起初零星,继而汇聚,终成万马奔腾之势。
紧接着,一声号角划破长空,数万将士齐声唱起那首久违的《风起云涌》。
歌声如洪流般涌来,冲刷着宫墙内外的每一寸土地,宣告着一场真正属于天子的黎明,正在缓缓降临。
军营的合唱声浪渐渐平息,夜色重归深沉。
政治的黎明虽已破晓,但现实的黑夜依旧漫长。
宫城深处,一切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外,胜利的余波散去,只留下一片比任何声响都更具压迫感的寂静。
棋盘已经布好,棋子各就各位,现在,只剩下执棋者那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殿内那唯一的烛火摇曳着,将一道孤单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他的目光没有投向窗外的夜空,而是落在了那沉默流淌的时光之上。
夜还未尽,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并非在刚刚过去的喧嚣之中,而在即将到来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