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偏殿的烛火,如同一只被囚禁在琉璃罩中的昏黄蝴蝶,挣扎着扑翅,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而巨大的影子。
那光影正落在陈泰枯坐的身影上,随火焰的明灭微微颤抖,仿佛他整个人也正在无声地碎裂。
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与旧纸页混合的气息,微苦而沉滞,像一场迟迟不散的梦魇。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庾敳那篇引燃了洛阳舆论的策论。
纸张粗糙却挺括,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微黏感——那一笔一画,像是用刀锋刻下的控诉。
视觉上,那墨色浓重得近乎发黑,字字如钉,扎进眼底;听觉中,似乎有无形的裂帛之声在耳畔响起,是礼法之网被撕开的声响;触觉上,纸面粗糙如砺石,仿佛不是书写的载体,而是裹尸布般沉重。
庾敳的文辞何止凌厉,简直是在用最锋利的剔骨刀,一层层剥开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肌理,直指那腐朽发黑的骨髓。
陈泰反复看到最后,终是提起笔,在末页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沉甸甸的批注:**理正而辞厉,如刀剖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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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刀柄在谁手?
窗外夜风忽起,吹得烛焰剧烈晃动,光影在他脸上拉扯出深沟般的阴影。
就在这明暗交错的一瞬,他的长子陈骞轻步走入,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音极轻,却仍惊动了屋内的寂静。
他见父亲凝重神色,喉头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父亲,如今朝野物议沸腾,士族子弟群情激愤,连庾家的族老都放话要将庾敳除籍。孩儿以为,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何不联络荀司空、王尚书诸公,一同上表,以天下士心不稳为由,请陛下暂停策选?只要我等合力,陛下也不得不三思。”
陈泰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纸上,仿佛在与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隔空对峙。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象牙笏板的边缘,那光滑温润的触感曾是他权力的延伸,此刻却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停不得。”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一旦停了,乱象才真正开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烛光,像两簇即将熄灭的余烬。
“你要的,是这潭死水被搅动后,自然浮现的裂隙。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在他眼中本是一块坚不可摧的铁板。此刻我们若急着抱团合拢,岂非正好向他证明,我们就是那块挡在他皇权路上的铁板?到那时,他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砸碎我们这个靶子。”
陈骞悚然一惊,背上渗出冷汗,衣袍贴住脊背,凉意顺着尾椎爬升。
陈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将庾敳的策论推到一旁,取过一张素笺,蘸饱了墨,笔走龙蛇,给荀顗修书一封。
墨汁滴落时发出轻微的“嗒”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信中言辞恳切,却也暗藏机锋:“明日廷争,宜攻其术,勿斥其心——否则,便是与天下寒士为敌。”写罢,他吹了吹墨迹,手指微颤,封缄时用力过猛,几乎撕破信角。
当陈泰的信使策马奔出东堂偏殿,蹄声踏碎坊间的夜雾时,数十里外的尚书台值房内,烛火仍在风中摇曳。
那一点微光,照着郤正笔下尚未干透的墨迹,也映着李衡凝望纸页时眼中的火光——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一封送往司空府的密信,正载着一场风暴的引信,疾驰于同一片星空之下。
郤正伏案疾书,《寒门志》初稿已累积厚厚一叠。
他正誊写到赵氏的事迹,那位以女子之身条陈赋役利弊的民间奇人。
羊毫笔尖划过粗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又似低语传薪。
李衡手执铜烛台立于侧,青铜冷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火光照亮他黝黑面庞上深刻的纹路。
他看着那段记述,忍不住感慨:“一介女流,竟敢直言国之根本的赋役之事。这等胆识,若是在江东,别说议政,怕是刚有此念头,就要被族中长老以败坏门风之名,捆了石头沉塘。”
郤正停下笔,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
“所以说,陛下此举,其深意远不止于选官啊。这分明是要借着选才的东风,行移风易俗的大事。他是要告诉天下人,评判一个人的价值,看的不是出身、不是性别,而是其才智与心胸。”
话音未落,值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
几名衣着华丽的士族子弟堵在尚书台大门前,破口大骂,声浪刺耳,夹杂着“贱隶妄图染指庙堂”、“阉宦余孽蛊惑圣听”等污言秽语。
守门卫士拦也不是,驱也不是,场面一度难堪。
李衡眉头一皱,将烛台重重往案上一顿,金属撞击木案的“哐”声震得烛火乱颤。
他大步流星走出,一把推开值房大门,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几个叫嚣的年轻人,声如洪钟:“吵什么?尚书台乃国朝重地,岂容尔等在此撒野!”
为首锦衣公子认得李衡,轻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都尉。怎么,一个靠着钻营爬上来的幸进之辈,也要为那些泥腿子张目吗?”
李衡不怒反笑,笑声中带着冰碴般的嘲讽:“我乃行伍出身,凭军功拜官,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倒是足下,敢问是哪家的高门?可还记得,光武皇帝中兴之时,尔等先祖为避王莽之乱,仓皇南渡,寄寓南阳,朝不保夕,那时节,不也是天下人眼中的‘寒门’吗?怎么,这才安稳了几代人,就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反而有脸面在这里,对着那些与你们先祖境遇相同的百姓,斥之为‘贱隶’?”
这一番话如重锤砸下,四周骤然安静。
那几名士族子弟脸色由白转红,再由青转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他们引以为傲的“正统”身份,竟被三言两语剥得干干净净,露出同样狼狈的底色。
最终,在周围百姓鄙夷的目光中,众人灰溜溜散去,脚步踉跄,如同败阵残兵。
次日辰时,太极殿。
天光自高大的殿窗斜射而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也将百官身上锦绣或朴素的朝服照得分明,泾渭如画。
以司空荀顗为首,太傅司马孚、司徒郑冲等十余名九卿重臣联袂而出,齐刷刷跪倒在御阶之下。
荀顗手捧象牙笏板,声色俱厉:“陛下,策选之法,乃非常之制,既无先例可循,又恐开启侥幸钻营之路,动摇国本。臣等恳请陛下,为社稷安稳计,收回成命!”
御座之上,年少的皇帝曹髦身着十二章纹冕服,面沉如水。
他未即刻回应,只淡淡瞥了一眼身旁侍中冯愫。
冯愫会意,上前展开账册,宣读:“启奏陛下,此乃开春祭祀以来,洛阳米价波动记。三月初,斗米八十钱。三月中,斗米八十五钱……策问榜出,米价不升反降,至昨日,斗米七十六钱,比榜出前,降近一成。”顿了顿,又补充道:“据市署报,自策问张榜以来,关中豪商闻朝廷将重农抑奢,纷纷抛售囤粮,致米价回落。”
殿中一片死寂,连呼吸都似被压住。
那些慷慨陈词的重臣们,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曹髦这才缓缓开口,目光扫过跪地诸臣:“卿等忧国之心,朕甚感之。然则,在朕看来,天下百姓的饭碗,终究比区区几家门第的脸面,要更重一些。”他顿了顿,锐利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陈泰:“太尉以为如何?”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陈泰。
他想起了昨夜儿子天真的提议,想起了自己给荀顗的那封信,更想起了那句“刀柄在谁手”的批注。
指尖轻轻拂过袖中折角的信纸,触感粗糙如命运的纹理。
最终,他俯身叩首,声音沉稳:“陛下以策试验才,虽有违旧典,然若能因此广开言路,求得匡时济世之真贤,或不失为救弊补偏之一法。臣,无异议。”
荀顗身体猛地一颤,回头看向陈泰,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曹髦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击掌下令:“开箱!”
殿外,数名虎贲卫士吃力抬着七只沉重桐木箱步入殿中,箱盖逐一开启——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五花八门的民间策论副本:粗糙桑皮纸上歪扭字迹、竹片上深浅不一的刀痕、甚至一卷用细密针脚刺出的盲文布帛,在阳光下泛着岁月与苦难交织的光泽。
“此非朕一人之选,”曹髦走下御阶,亲手取出那份墨迹半干的“换店论”,“此乃万民之声。”他亲自朗声诵读,那朴素直白、带着市井烟火气的语言,在庄严肃穆的殿堂中回荡,格格不入却又振聋发聩。
读罢,满殿寂然。
荀顗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指着曹髦怒极反笑:“陛下!竟纵容此等粗鄙之语,玷污朝堂!斯文扫地,礼崩乐坏,自此始矣!”
曹髦却异常平静,将策论轻轻放回箱中,迎着荀顗目光,一字一句回应:“司空错了。礼之所以存,因其护民。今万民失语,生计无着,礼法若不能为其开路,反成其桎梏,那这礼,岂能独活?”
散朝之后,官员自东华门鱼贯而出。
陈泰步履缓慢,身后簇拥着一群门生故吏,七嘴八舌追问今日廷争胜负。
他没有回答,只是仰望着巍峨宫阙,良久,喃喃自语,仿佛说给自己听:“吾辈守礼,而天子造势。礼崩乐坏,自此始矣。”
就在众人注视中,他悄然将手中象牙笏板双手合握。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象征身份与荣耀的玉器应声断裂,碎片边缘闪着冷光,像断齿的遗骸。
他面无表情,随手将那断裂的笏板掷入路旁御沟。
浊水缓缓涌来,卷走残片,如同吞没了一个时代最后的回响。
随行门生僵立原地,有人伸手欲扶,终是垂下手去。
远处屋檐下,一名灰衣小吏悄然记下陈泰掷笏之举,转身隐入暗巷。
不久后,冯愫放下车帘,对身旁心腹低语:“陈泰倒了半边,剩下那半边……就看今晚,是谁去敲他的门了。”
夜色渐深,洛阳城在经历一天喧嚣后,逐渐沉寂。
然而,在这片寂静之下,一股更为汹涌的暗流,正蓄势待发,等待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被彻底划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