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后院,殓房隔壁临时辟出的证物间内。
浓烈的药水味、血腥味和那紫色毒丸残留的刺鼻硫磺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气息。几盏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将陆明渊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他面前的桌案上摊满了东西:那件邪异的血经衣碎片、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泥土和植物碎屑的油纸包、还有那个描金食盒——里面柳如眉送来的“十全大补汤”早已冰凉,凝了一层白腻的油花,散发着不合时宜的甜香。
陆明渊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眼底,眼下的青影在昏黄灯光下更显深重。慈云寺地下暗室的淫祀魔窟、那三个被铁链锁住的麻木女子、慧觉方丈冰冷如毒蛇的“罪过”…还有眼前这枚来历不明、遇热即爆毒烟的紫色颗粒…线索如同乱麻,千头万绪,却找不到那根至关重要的线头。
“大人!”雷震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奋和…点磕巴,猛地撞破了室内的凝重沉闷。他魁梧的身影几乎挤满了门框,雨水浸透的蓑衣还往下滴着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陆明渊头也没抬,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毒丸来源查到了?还是又有人给你送‘补汤’了?”他目光扫过那个食盒,语气刻薄。
“不…不是!”雷震连忙摆手,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古怪神色,他侧过身,让出门口的光线,“大人您看…俺…俺带回来两个人!荒山破庙遇上的,差点被流寇祸害了!您猜怎么着?其中一位…是…是…”
他的话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离奇的重逢。
陆明渊终于不耐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雷震宽阔的肩膀,投向门口阴影处。
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衣裳、脸上抹得灰扑扑、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后怕,不是玲珑是谁?而玲珑身后,站着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灰蓝色粗布袄裙、包着洗得发白头巾的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露出半截蜡黄粗糙的脖颈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的、同样显得粗糙的手。
陆明渊的视线在那妇人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一个逃荒避难的普通妇人罢了,雷震这莽夫,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管闲事?他正欲呵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妇人怀中包袱的形状吸引——那包袱不大,但轮廓方正坚硬,棱角分明,竟像是一本…书?
一个逃荒的仆妇,随身带着书?
就在陆明渊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时,那一直低着头的妇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审视的目光,缓缓抬起了脸。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蜡黄粗糙、眉眼平淡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愁苦的中年妇人脸庞映入眼帘。易容堪称精妙,毫无破绽。
然而,当陆明渊的目光与那双抬起的眼眸碰撞的刹那——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如同深秋的潭水,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他瞬间僵住的身影!纵然被易容掩盖了所有风华,纵然身处这粗布陋服之中,那双眼睛深处透出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通透与沉静,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记忆深处!那是…沈清漪的眼睛!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陆明渊脑中炸开!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悬在半空!熬夜带来的所有疲惫和烦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到极点的重逢冲击得粉碎!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荒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席卷了他!
是她?!
怎么可能?!
她不是应该远在京城,在那锦绣牢笼之中,或者…已经嫁入某个高门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荒山破庙?还易容成这副模样?!雷震这莽夫…到底是怎么把她捡回来的?!
无数疑问疯狂冲撞着理智的堤坝。陆明渊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素来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试图从这拙劣的易容下,确认那个荒谬的答案。
“咳咳…”一声刻意的、带着点提醒意味的轻咳打破了死寂。沈清漪(此刻的“王寡妇”)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陆明渊那过于锐利、仿佛要穿透伪装的视线,用刻意压低的、带着点外地口音的沙哑嗓音道:“民妇王氏,多谢…这位大人和官爷搭救之恩。惊扰大人办案,实在罪过。”她微微屈膝,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这刻意模仿的市井口音和卑微姿态,像一盆冷水,将陆明渊从极度的震惊中稍稍拉回现实。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锐利和冰冷,只是那冰冷之下,翻涌着更深沉的波涛。他缓缓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雷震。”陆明渊的声音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怎么回事?”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沈清漪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雷震挠挠头,赶紧把破庙遇流寇、自己如何神勇救人的经过飞快讲了一遍,末了还特意强调:“大人!您别看她俩现在这模样!这位…这位是沈姑娘啊!京城那位沈姑娘!玲珑这丫头俺绝不会认错!沈姑娘的眼睛…俺老雷也认得!”
玲珑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声道:“是…是我们小姐…”
沈清漪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雷老虎这憨直性子…也罢,既然被认出来,再装也无意义。她抬起头,迎着陆明渊审视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平静,恢复了本音,虽因疲惫和伪装而略显沙哑,却清晰无比:“陆大人,别来无恙。清漪…确有不得已的缘由,需返回清河。途中遇险,幸得雷捕头相救。”
“不得已的缘由?”陆明渊眉梢微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刻骨的疏离和审视,“沈姑娘放着京城的富贵日子不过,易容改装,千里迢迢回到这‘是非之地’,甚至不惜与流寇搏命…这‘缘由’,本官倒是好奇得很。”他刻意加重了“是非之地”四个字,目光如刀,仿佛在质问那枚玉扣背后的秘密。
沈清漪心头微涩,知道陆明渊的怀疑因玉扣之事更深了。但她此刻无暇解释,也解释不清。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陆明渊桌案上那枚被油纸袋小心封存的深紫色颗粒吸引!那诡异的色泽、那残留的刺鼻气味…隔着一段距离,她敏锐的嗅觉已捕捉到一丝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辛辣!
“大人,”沈清漪直接忽略了陆明渊的质问,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那紫色颗粒,声音带着一种医者本能的凝重,“此物…可否容清漪一观?”
陆明渊眼神一凝。他没想到沈清漪的关注点会直接跳到这剧毒之物上。他审视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凝重和探究欲,沉默片刻,没有阻止。
沈清漪得到默许,立刻上前。她放下包袱,无视陆明渊探究的目光,极其熟练地从袖中(实则是贴身携带)取出一个素白的小布包展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她取出一根最细长的,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后,隔着油纸袋,极其小心地用针尖沾取了一丁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紫色粉末。
接着,她将沾了粉末的银针置于油灯火苗上方寸许,微微烘烤。
嗤!
极其轻微的灼响!
针尖上那点紫色粉末瞬间变黑、碳化!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辛辣刺鼻的白色烟气袅袅升起!
沈清漪迅速将银针移开灯火,凑近鼻端,极其谨慎地嗅闻那残留的气味。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却越来越亮!
“辛辣如硫火,焦臭似腐骨,遇热则爆,释毒烟蚀喉灼肺…”她低声自语,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洞悉的笃定,“是‘牵机引’!而且…是未经充分炼制的生毒原质!药性极烈,极不稳定!”
“牵机引?”陆明渊和雷震同时出声。
“不错!”沈清漪放下银针,目光灼灼,“此毒源自南疆深山一种名为‘鬼哭藤’的异种藤蔓,取其根部汁液反复熬炼提纯所得。成品应呈暗紫色晶体,无味。而此物…”她指向油纸袋,“色泽深紫近黑,颗粒粗糙,气味刺鼻,遇热反应剧烈,显是提纯不精、杂质极多的生毒原质!毒性虽暴烈,却难以控制,极易反噬施毒者自身!”
她顿了顿,看向陆明渊,清澈的眼眸在灯火下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大人,死者掌心紧握此物,若非凶手刻意放置,便是死者临死前拼死从凶手处夺得。此物药性如此不稳,凶手必不敢随身携带大量或长期保存。其来源…极可能就在案发地附近!需有新鲜‘鬼哭藤’根汁,并具备粗陋的熬炼条件!”
陆明渊的呼吸微微一滞!沈清漪这短短片刻的验看和分析,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眼前的重重迷雾!牵机引…鬼哭藤…生毒原质…来源就在附近!这与他对死者身份(懂毒物)和慈云寺暗室(具备熬炼条件)的推测完美契合!
他看向沈清漪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惊愕于她精准的毒理知识,更深沉的是对她突兀出现、身怀绝技的疑虑!她到底是谁?一个深闺贵女,怎会对如此偏门剧毒了如指掌?
“沈姑娘…”陆明渊的声音低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对这‘牵机引’,似乎知之甚详?”
沈清漪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家师曾游历南疆,于毒物一道颇有涉猎。清漪有幸,随侍左右,略知皮毛。”她巧妙地搬出了师傅这面大旗,避开了身份疑点。
陆明渊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找出破绽。就在这时——
“墨卿哥哥!墨卿哥哥!”
一个娇脆甜腻、带着十二分委屈和急切的女声,伴随着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风,猛地从证物间外传来!紧接着,柳如眉那桃红色的身影,端着一个比之前更大、更精美的食盒,像只花蝴蝶般硬是挤了进来!
她一眼看到陆明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仿佛没看见旁边灰头土脸的“仆妇”和“丫鬟”,也没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诡异毒味,径直冲到陆明渊案前,将食盒重重放下:“墨卿哥哥!你肯定又熬了一宿!瞧这脸色…心疼死我了!昨天那汤被雷老虎那莽夫糟蹋了,今天我特意让人重新炖了更好的!加了长白山的老参、辽东的鹿茸、还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终于看清了陆明渊案头那件邪异的血衣碎片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油纸袋!更看到了站在旁边、那个穿着粗布衣裳、低着头、看不清脸的“仆妇”!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起!哪来的粗鄙仆妇,也配站在墨卿哥哥身边?!
“你谁啊?!”柳如眉柳眉倒竖,指着沈清漪,声音尖利刻薄,“懂不懂规矩?!这种地方也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别污了墨卿哥哥的眼!”
沈清漪眉头微蹙,尚未开口。
“柳小姐!”陆明渊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本官正在勘验重要证物,闲杂人等,不得喧哗!”
柳如眉被噎得一窒,随即更加委屈,指着沈清漪:“她…她不是闲杂人等吗?!一个粗使婆子…”
“她不是。”陆明渊打断她,目光扫过沈清漪,又落回柳如眉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刻薄,“至少,她能分辨毒物。而柳小姐你…”他指了指柳如眉带来的那个食盒,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除了会送来一些不知所谓的‘补品’干扰公务,似乎别无他用。”
“我…”柳如眉气得脸都白了,指着陆明渊,手指发抖。
陆明渊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一脸苦瓜相、努力缩小存在感的雷震,下巴朝那个描金绘彩的大食盒微微一扬:“雷捕头,柳小姐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你辛苦一夜,这‘十全大补汤’,便由你代本官…好好‘验’一验。”
雷震的脸瞬间垮成了苦瓜,看着那香气四溢的食盒,如同看着一盆毒药:“大…大人…俺…”
“嗯?”陆明渊眉梢一挑,眼神危险。
雷震一哆嗦,认命地垮下肩膀:“…是!属下…遵命!”他哭丧着脸,如同上刑场般,一步三挪地走向那个食盒。柳如眉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在陆明渊面前发作。
沈清漪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又看看陆明渊眼底那熬夜的疲惫和强撑的冷硬,心中那丝因他刻薄话语而起的微涩,竟奇异地淡了些。她微微垂下眼睑,掩去唇边一丝极淡、极快的无奈笑意。
这清河县衙,还是这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