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内,那盅闯下大祸又意外揭开秘密的“静心汤”余温尚存,浓烈甜腻的焦糊香气与账本纸张潮湿霉变的气息、以及《毒经》残篇的腐朽阴冷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难闻的氛围。桌案上,那本被汤汁浸透、糊了大半的周家密账摊开着,露出夹层中那惊鸿一瞥的朱红色印记一角,如同一个沉默而诡异的问号。
柳如眉自知闯祸,又见陆明渊神色莫测,那句“泼得甚是时候”更是让她心头七上八下,讪讪地绞着帕子,再不敢多言,被玲珑连哄带“请”地送出了县衙,连同那两瓮“十全静心安神大补汤”一起被打发走了。室内重新恢复了压抑的沉静,但众人的心思,却已从地狱般的毒经烙铁,被那账本夹层的神秘印记和窗外渐浓的夜色,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人,”张龙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周府女眷的屋子都翻遍了!连老鼠洞都没放过!尤其是周扒皮最宠的那个三姨太,妆匣首饰盒拆了七八个,暗格也撬开三处!可…可就是没找到那本记录童工编号的名册!那婆娘哭天抢地,咬死了说不知道,看着不像装的…”他脸上满是懊恼和疲惫,显然一无所获。
陆明渊的目光依旧落在那账本夹层印记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深潭般的眼底,各种线索如同纷乱的丝线交织缠绕——螭吻禁纹、靖州军械麻袋、双螭盘云箭镞、毒经烙铁、童工编号、神秘账本印记…以及,那萦绕在清河县上空、如同毒雾般挥之不去的“冤魂索命”童谣。
“名册…未必还在周府。”陆明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周扒皮行事虽暴虐,却非无脑蠢货。如此致命的证据,他未必会放心留在枕边人手中。或许…早已转移,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他的视线扫过桌上那些从焦土地窖中清理出的镣铐编号记录,“既然编号已有,名册…迟早会浮出水面。眼下,倒是有另一桩‘鬼事’,该清算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电,穿透窗棂,投向县衙外被沉沉夜色笼罩的清河县城。“那些装神弄鬼、散布童谣、扰乱民心、更害死更夫的‘冤魂’…该让他们现出原形了。”
夜,深沉如墨。子时将近,白日里喧嚣的县城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风穿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靠近城西乱葬岗方向的几条偏僻街巷,更是早早熄了灯火,门户紧闭,连狗吠声都听不见,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雷震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磐石,紧贴着周府侧后方一条窄巷的冰冷墙角阴影里。他左臂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绷带下透出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一双虎目却精光四射,死死盯着巷口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空地。那里,正是前夜更夫暴毙、面泛青紫之处。
“喂,大块头!”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明显戏谑的声音从旁边矮墙的阴影里飘出来。玲珑像只灵巧的夜猫子,悄无声息地蹲在墙头,嘴里叼着根不知哪里揪来的草茎,大眼睛在黑暗中骨碌碌转动,打量着雷震隐在阴影里的侧脸,“你这脸色…啧啧,跟抹了墙灰似的。行不行啊?别待会儿‘鬼’没抓到,你先被自个儿的伤给疼晕过去,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雷震猛地扭头,仅存的右拳捏得咯咯响,没好气地低吼道:“闭嘴!小矮子!老子就是剩一条胳膊,收拾几个装神弄鬼的瘪三也跟捏死臭虫一样!倒是你,爬那么高,小心待会儿真鬼出来,第一个把你叼了去!”
“切!”玲珑不屑地撇撇嘴,把草茎一吐,“真鬼?本姑娘倒想见识见识!就怕来的是一群只会学猫叫、撒花粉的蠢蛋!哎,你说,那更夫真是被吓死的?还是…”她的大眼睛狡黠地眨了眨,“…被那‘鬼’身上带的什么‘好东西’给弄死的?”她意有所指地拖长了音调,显然还记得卷五中更夫尸身指甲里发现的曼陀罗花粉。
雷震浓眉一拧,正要反唇相讥,巷口外那片空地边缘,靠近一株枝桠虬结的老槐树阴影下,几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磷火般幽绿光芒,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来了!
雷震和玲珑瞬间收声,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带着诡异哭腔的童声,如同冰冷的丝线,从老槐树的方向幽幽飘来:
“月儿弯…照东墙…”
“铁锤落…魂儿慌…”
“周扒皮…心肠黑…”
“百十个…孩儿殇…”
“血债多…命来偿…”
声音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伴随着歌声,那幽绿色的磷火光芒开始有规律地闪烁、飘动,时而聚拢成团,时而散开如星,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不清、仿佛孩童跳跃嬉闹的诡异光影!
若是寻常百姓在此,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埋伏在暗处的雷震和玲珑,却看得分明——那光影飘动的轨迹,分明是有人藏在槐树后,用特制的磷粉和某种反光器物在操控!那诡异的童声,也带着刻意模仿的尖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市井油滑腔调!
“装神弄鬼!”雷震眼中怒火升腾,仅存的右臂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断刀的刀柄上。
歌声还在继续,幽绿的光影在老槐树周围飘荡得愈发“欢快”,仿佛一群索命的冤魂在起舞。就在这时,另一道更加飘渺、更加阴冷的童声,仿佛从地底钻出,加入了合唱:
“脚儿冷…锁链沉…”
“火烧身…痛断魂…”
“阎王殿…告一状…”
“周扒皮…活不长…”
这第二道声音出现的位置,赫然是在巷口对面、一处早已废弃的破败土地庙残墙后面!
“不止一个!”玲珑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
“动手!”雷震低吼一声,如同炸雷!他魁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墙角阴影中暴射而出!仅凭一条右臂,速度却快得惊人,目标直指老槐树后的幽绿光源!
几乎在雷震冲出的同时,破败土地庙的残墙后,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窜出,朝着与老槐树相反方向的黑暗小巷亡命奔逃!显然,他们发现了埋伏!
“想跑?!”玲珑娇叱一声,身形比雷震更快!她脚尖在矮墙上一点,整个人如同轻灵的雨燕般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已越过狭窄的街道,袖中寒芒一闪,两枚柳叶镖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那瘦小黑影的双腿膝弯!
“哎哟!”一声痛呼!那奔逃的身影应声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老槐树后也传来一声惊惶的怪叫!雷震如同人形暴熊般撞到树下,仅存的右臂探出,如同铁钳般猛地抓向树后那团正在熄灭的幽绿光影!一个穿着破烂黑衣、脸上涂着惨白油彩的矮胖汉子被他如同拎小鸡般揪了出来!那汉子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正在冒烟的、散发着刺鼻磷味的特制竹筒和一个反光铜镜!
“鬼?老子让你变真鬼!”雷震怒喝一声,右臂发力,将那矮胖汉子狠狠掼在地上!那汉子摔得七荤八素,手里的竹筒铜镜脱手飞出。
“绑了!”雷震看都不看地上哀嚎的胖子,断刀刀鞘一指,对紧随其后冲过来的几名衙役喝道。他自己则大步流星,走向被玲珑柳叶镖射倒、正抱着腿哀嚎的另一个瘦小身影。
那是个身形佝偻、尖嘴猴腮的老头,脸上同样涂着惨白的油彩,此刻正疼得龇牙咧嘴。雷震一把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如同拎着一只蔫鸡。
“鬼?唱啊!接着给老子唱!”雷震仅存的右手捏着老头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老头疼得杀猪般惨叫起来。
玲珑则蹲在老槐树下,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还在冒烟的磷粉竹筒和反光铜镜,又从旁边草丛里摸出几个空的小布袋,凑到鼻尖嗅了嗅,小脸一皱:“呸!一股子曼陀罗花的馊味!还掺了磷粉!就是这玩意儿弄的鬼火和迷魂烟!”
县衙刑房,灯火通明。跳动的火焰将墙壁上悬挂的刑具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
矮胖汉子和尖嘴老头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木桩上,脸上惨白的油彩被汗水浸湿,糊成一团,显得更加滑稽而狼狈。两人眼神惊惶,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再没了夜半装鬼时的“阴森”气焰。
陆明渊端坐案后,面沉如水,深潭般的眸子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幽深莫测。沈清漪坐在他侧后方,神色平静,目光清冷地扫过两个“鬼”。雷震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仅存的右臂肌肉虬结,眼神凶悍,如同一尊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门神。玲珑则像个好奇宝宝,绕着两个“鬼”转了一圈,还伸手戳了戳那矮胖子脸上糊掉的油彩,啧啧称奇。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们…小的们就是混口饭吃!拿钱办事!绝无害人之心啊!”尖嘴老头率先扛不住这无声的威压,哭嚎着求饶,声音嘶哑难听。
“拿钱办事?”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同细针扎进骨头缝里,“办什么事?装神弄鬼,散布童谣,扰乱民心?还是…用这掺了曼陀罗花粉的磷粉,惊吓更夫,致其心胆俱裂而亡?!”他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目光如电,刺向老头。
老头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尿裤子,语无伦次:“不…不是!大人明鉴!那…那更夫…真…真不是小的们有意害死的啊!是…是周管家!是周扒皮那老东西的管家周旺!他…他给的粉!就说…就说撒出去能让人迷糊害怕…谁知道…谁知道那老更夫身子那么虚,一吓就…就过去了啊!”他涕泪横流,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周旺?”陆明渊眼神微凝。
“对对对!就是周旺!”旁边的矮胖汉子也连忙抢着说道,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小的们句句属实!就是周扒皮府上的大管家周旺!大概…大概一个月前,他找到我们哥俩,说…说周家最近不太平,有小人作祟,想请我们扮成‘冤死的童子’,在城里特别是西城和乱葬岗附近,夜里唱唱那…那童谣,弄点鬼火出来吓唬吓唬人…制造点恐慌…好让那些嚼舌根、查周家的人都消停点…他…他给了我们一人二十两银子!还有那些磷粉、油彩、铜镜…都是他给的!”
“哼,二十两银子?”玲珑抱着胳膊,小嘴一撇,清脆的声音里满是鄙夷,“就为了这点银子,你们就敢半夜学鬼叫,还害死了人?你们这胆子,比鬼还大嘛!那周旺就没告诉你们,他让你们撒的粉,能要人命?”
“没…真没说啊!”矮胖汉子哭丧着脸,“他就说…说是特制的‘迷神引’,能让人迷糊害怕…我们…我们也试过撒在野猫野狗身上,它们就是晕乎一阵,没…没死啊!谁知道用在人身上…尤其是那老更夫…”
“迷神引?”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响起,她看向陆明渊,“卷四蛊祸案中,那些被蛊虫控制者身上残留的慢性毒素,其中一个别称,便是‘迷神引’。”她目光转向两个装鬼者,“那磷粉袋子,还在吗?”
“在在在!”尖嘴老头连忙道,“周旺每次只给一小包,用完再去领…昨晚…昨晚刚领的新的,还没来得及用,在…在我怀里…”他扭动着身体示意。
张龙立刻上前,从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用粗糙油纸包着的纸包。沈清漪戴上鲛绡手套接过,小心打开。里面是少量灰白色的粉末,夹杂着细微的磷光颗粒。她捻起一点,凑近鼻端,隔着鲛绡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又用指尖搓了搓。
“曼陀罗花粉提纯物,混合少量劣质磷粉。其中还混杂着极其微量的…噬心蛊虫干燥排泄物。”她看向陆明渊,肯定道,“正是卷四‘迷神引’的简化配方!虽因劣质磷粉影响了部分效力,但惊吓心神、诱发隐疾的功效仍在!那更夫年迈体虚,又值深夜心神不宁,骤然受此惊吓与毒素刺激,心脉骤停而亡,并非意外!”
真相大白!
所谓的“冤魂索命”,不过是周家为了掩盖滔天罪行、转移视线、恐吓百姓而精心策划的一场卑劣闹剧!那萦绕在清河县上空、令人心惶惶的诡异童谣,竟是人为散布的毒雾!而枉死的更夫,更是这阴谋下无辜的牺牲品!
“周旺…周扒皮…”陆明渊缓缓站起身,深潭般的眼底寒芒如冰瀑倾泻。他走到两个抖如筛糠的装鬼者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压迫感:“除了让你们装神弄鬼,周旺…还让你们做过什么?关于…那些孩子?”
两个装鬼者被陆明渊的气势所慑,牙齿都在打颤。矮胖汉子哆嗦着回答:“没…没别的了大人!就…就让我们扮鬼唱歌撒粉…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概…大概十天前,周旺又找过我们一次,给了我们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让我们…让我们半夜偷偷埋在乱葬岗那块新立的、刻着‘双环噬童’的诅咒碑底下!说…说是加深点怨气…我们埋了…但…但不知道里面是啥啊!”
诅咒碑!血衣碎片!
陆明渊与沈清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周家为了坐实“冤魂索命”的谣言,可谓煞费苦心!
“那布袋里,是几件染血的孩童旧衣碎片。”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刺骨,“是你们…亲手埋下的罪证。”
两个装鬼者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求饶呜咽。
陆明渊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刑房门口。门外,夜色依旧深沉,但笼罩在清河县上空的那层“冤魂”阴霾,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站在门口,夜风拂动他未受伤的衣袖,深潭般的眸子望向周府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投向了更遥远的靖州。
“周旺…”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在宣判,“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