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大牢深处，一间特意清理出的讯室内，火把将四面石壁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只剩下火苗跳动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脸上带着刀疤的水匪头目被粗大的铁链牢牢锁在讯室中央的铁椅上，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肩头和手腕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但血迹依旧渗透了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打断了脊梁的困兽，散发着颓败与戾气交织的气息。
陆明渊端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木案后，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雷震抱着他那柄新打的朴刀，如同铁塔般立在陆明渊身侧，虽然左臂还吊着，但右臂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地瞪着那匪首，仿佛随时会扑上去将其撕碎。张龙、赵虎两名得力捕头则分立讯室门口，面色肃然。
“抬起头来。”陆明渊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讯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
那刀疤脸匪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纵横着疤痕、写满桀骜与阴鸷的脸。他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露出染血的牙齿，声音沙哑难听：“哼，狗官…要杀要剐，给爷来个痛快的！皱一下眉头，老子就不算好汉！”
雷震闻言，怒哼一声，踏前一步，却被陆明渊一个眼神制止。
陆明渊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好汉？啸聚水域，掳掠百姓，私铸兵甲，献祭活人…这般行径，也配称好汉？不过是一群祸国殃民、死不足惜的蠹虫罢了。”
匪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少他妈跟老子来这套！成王败寇，老子认栽！但想从老子嘴里掏出东西？做梦！”
“哦？”陆明渊微微倾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匪首的脸，“本官倒想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大明的王法硬。”
他拿起案上的一卷文书，慢条斯理地展开：“张奎，原靖州水师营左哨第三队什长，嘉靖七年因殴伤上官、窃掠军资被判斩刑，于押送途中被同伙劫走，此后下落不明。没想到，竟在这镜湖之下，做起了土皇帝。”
匪首张奎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凶狠掩盖：“是又怎样？老子早就不是官军了！”
“是不怎样。”陆明渊放下文书，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告诉你，你的底细，本官一清二楚。你那些藏在苍梧郡、化名李老四的结发妻子，还有你那个今年刚满六岁、被寄养在邻县林家庄一户佃农家的儿子狗娃…本官若要查，也不难。”
“你！！”张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嘶吼道：“狗官！祸不及妻儿！你有种冲老子来！动他们一根汗毛，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雷震在一旁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那些被你们献祭、被你们关押折磨至死的姑娘，她们又向谁喊冤去？！”
陆明渊抬手，再次让雷震稍安勿躁。他看着情绪激动、气喘如牛的张奎，缓缓道：“本官为朝廷命官，自有法度，不屑以此等手段胁迫。但你的生死，他们的未来，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力：“说！镜湖‘河神娶亲’，献祭少女，真正目的为何？绝不仅仅是愚弄乡民、维持你们那点可怜的权威吧？那些被掳走的女子，最终送到了何处？交给了谁？”
张奎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剧烈闪烁，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道…就是河神…要新娘…”
“冥顽不灵！”雷震怒喝一声，“看来不上点手段，你是不会老实了！”他看向陆明渊，“大人！”
陆明渊目光微冷，却没有立刻下令用刑，而是换了个问题：“好，那你再说说，你与黑蛟帮，是何关系？你这私铸兵甲的技艺、这水下巢穴的营造，绝非寻常水匪可为。是黑蛟帮在背后支持你们？你们为他们打造兵器，他们为你提供庇护？”
听到“黑蛟帮”三个字，张奎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那恐惧甚至超过了对陆明渊的恨意。他猛地低下头，不再与陆明渊对视，只是重复道：“不知道…什么黑蛟白蛟…老子没听过！”
“那这只玉匣，又从何而来？”陆明渊将那只螭纹玉匣取出，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奎抬眼瞥了一下，立刻又低下头，声音沉闷：“…湖里捞的…看着值钱…就藏起来了…”
“捞自何处？何时捞得？那具握着它的女尸，又是何人？”陆明渊追问。
“…忘了…早就忘了…”张奎的声音越来越低，明显是在抗拒。
陆明渊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响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张奎，”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你在害怕。你不是怕本官，也不是怕死。你在怕你背后的人，怕黑蛟帮，怕你一旦开口，他们会让你，让你的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奎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
“你以为，你咬紧牙关，扛下所有，他们就会放过你的妻儿？”陆明渊的声音如同带着冰碴，“你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条用完即弃的狗。你知道得太多，如今又落入官府之手，无论你开不开口，为了以绝后患，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所有可能的隐患——包括你，更包括你那远在苍梧郡和林家庄的亲人。”
“你胡说！”张奎猛地抬头，目眦欲裂，但眼神深处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本官是否胡说，你心里清楚。”陆明渊步步紧逼，“你以为你们的巢穴为何如此轻易被攻破？你以为你们的行为还能永远瞒天过海？黑蛟帮势力再大，能大得过王法？能大得过朝廷天兵？本官既能端了你的镜湖老巢，便能顺藤摸瓜，将黑蛟帮及其党羽连根拔起！届时，你的守口如瓶，毫无价值，反而会让你和你的家人，成为这场清算中最先被牺牲的蝼蚁！”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今，能救你家人，能给你自己一个稍微体面些了断的，只有本官！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本官可上书陈情，保你家人不受牵连，甚至…或许能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威逼与利诱，恐惧与希望，如同两把巨大的铁锤，反复敲打着张奎早已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内心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讯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奎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铁椅上，铁链哗啦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明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你真的能保住我老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