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建武年间的风,总带着股尘土味。那年中原兵乱,官道上满是逃难的人,拖家带口的,挑着破包袱的,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人群里有个瘦高的年轻人,背上背着个老妇人,一步一挪地走着,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这年轻人叫江革,才二十出头,可脸上的纹路比同龄人深得多。他娘生他时伤了身子,常年咳嗽,眼睛也花得厉害。三年前爹染了时疫走了,家里就剩母子俩。如今兵匪四起,村子待不住了,江革咬咬牙,用粗麻绳把娘绑在自己背上——他怕走得急了,娘会摔下来。
革儿,歇会儿吧。老妇人趴在儿子背上,声音虚飘得像棉絮,娘这把老骨头,不值得你这么折腾。
江革腾出一只手,托了托娘的腿弯,嗓子哑得发疼:娘说啥呢?有您在,我才有个家。他喉咙里像堵着沙子,其实心里更怕——刚才路过邻村,看见被烧塌的屋梁下,有具没人收的尸首,看穿着像是个老太太。
天擦黑时,他们躲进一片破庙。江革刚把娘扶到草堆上,就听见庙外传来马蹄声,还有粗声粗气的叫骂。他心里一紧,赶紧把娘往供桌底下推,自己抄起根断木棍,挡在前面。
冲进来的是五个汉子,个个挎着刀,脸上带着煞气。为首的络腮胡一眼就看见了供桌下的老妇人,咧嘴一笑:这荒庙里还有活物?
江革把木棍横在胸前,手止不住地抖,声音却硬:要杀要剐冲我来,放了我娘!
络腮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挥刀就朝江革砍来。江革闭着眼等死,却听见娘凄厉的哭喊:别伤我儿!
他猛地睁眼,看见络腮胡的刀停在半空,正盯着他娘。老妇人挣扎着要爬出来,被江革死死按住。我娘有喘病,受不得惊吓!咚地跪下,膝盖砸在硬邦邦的泥地上,几位好汉,我娘今年七十了,走路都得人扶,杀了她对你们没好处。我年轻,能干活,能当兵,你们带我走,放了我娘行不行?
络腮胡眯着眼,踢了踢江革的腿:你当我们是傻子?放了你娘,她去报官咋办?
我以我爹的坟头起誓!江革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我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她只会待在我身边。我要是死了,她没人喂饭,没人暖炕,过不了三天就得冻饿而死。你们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两个人啊!
他抬起头,满脸是泪,眼里却亮得吓人:我知道你们也是被逼无奈,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我娘养我小,我还没好好养她老......
络腮胡举着刀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嘀咕:大哥,这小子倒是个孝子......
络腮胡盯着江革看了半晌,突然啐了口唾沫:晦气!他把刀插进鞘里,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江革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拉着娘磕了三个响头,背着娘连夜离开了破庙。老妇人趴在儿子背上,摸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眼泪把他的衣领打湿了一大片:革儿,你刚才吓死娘了......
娘,没事了。江革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您看,好人还是多。
他们一路向南,最后在江苏地界停下。江革找了个杂活,帮人挑水、劈柴、拉车,啥苦活累活都干。每天挣的钱,他一分不留,全给娘买米买面,偶尔还能称上二两肉。可他自己呢?夏天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冬天就裹着件破烂的棉袄,脚上的草鞋磨穿了底,光着脚在泥地里走。
邻居张大妈看不过去,送了件她男人的旧棉袄:江革啊,你也得顾着自个儿,冻出病来,谁伺候你娘?
江革笑着接过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娘的床头:大妈,我年轻,火力壮,不怕冷。我娘身子弱,得穿暖和点。
有回他帮粮行老板拉货,路上淋了雨,晚上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哼哼。老妇人急得直掉泪,要去请大夫,被江革拉住了:娘,别去,省点钱。我睡一觉就好。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娘用粗糙的手给自己擦额头,听见娘在念叨:都是我拖累了你......江革想睁眼说不拖累,可眼皮重得像黏住了。
第二天一早,他居然退烧了。粮行老板来看他,见他娘正用嘴给儿子试药汤的温度,眼圈一红,放下两吊钱:江革,这钱你拿着,给你娘买点好的。
江革硬要把钱还回去,老板按住他的手: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孝子。这钱不是赏你的,是敬你娘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江革的孝行渐渐传开,连县里的乡绅都知道了。有回县太爷微服私访,看见江革背着娘在河边晒太阳,娘手里拿着个刚买的糖人,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而江革的裤脚还在往下滴水——他刚帮人捞了掉进河里的柴火。
县太爷回去后,就向朝廷举荐江革为贤良方正。这可是天大的荣誉,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来。有人说江革走了运,江革却只是把朝廷给的俸禄,大半都换成了药,给娘调理身体。
后来江革在朝廷做官,不管多忙,每天都要给娘请安。同僚们说他,他笑笑:我娘养我二十年,我陪她二十年,还不够呢。
那年冬天,老妇人无疾而终,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江革按礼制守孝三年,期满后回到朝堂,同僚们发现他比以前更沉稳了,处理事情总带着股体恤百姓的暖意。
有年轻官员问他:江大人,您觉得这辈子最该做的事是啥?
江革望向窗外,那里有棵老槐树,像极了当年他背着娘路过的那棵。是让生你养你的人,能踏实过日子。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你给出去的孝心,就像撒在地里的种子,看似不见了,其实早就在土里发了芽。
这话传到民间,有人编成了歌谣,唱给孩子们听。歌里说,乱世里有盏灯,是儿子背娘的身影;太平年有颗星,是孝子眼里的光明。
就像《二十四孝》里说的,孝是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它不是挂在嘴边的漂亮话,是破庙里那声放了我娘的哭喊,是寒夜里那件给娘留着的棉袄,是官场上那句先问老娘安的寻常话。
这世上最贵重的功德,从不在庙堂的香火里,而在给娘端的那碗热汤里,在替爹捶的那几下后背里,在每一个你养我小,我养你老的寻常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