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入十二月，初冬的寒意渐浓。一个周末的晚上，李卫国下班回家，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有些复杂的表情。饭桌上，他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我的新岗位定下来了。”
正埋头吃饭的李正阳立刻抬起头，眼神中带着询问。母亲也停下了筷子，关切地望过来。
“去哪儿了？是去省里的工信厅，还是像李长春之前说的，调去首都的部门？”李正阳放下碗筷，问道。他内心推测，凭借父亲这次在高层考察团中留下的良好印象和李长春的力荐，最差也应该是个省里重要的经济部门，甚至直接进入部委也不是不可能。
李卫国摇了摇头，夹了一筷子菜，语气平静地说：“都不是。就在咱们苍州，调到河西区税务局，任副局长。”
“税务局？副局长？”李正阳愣了一下，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河西区是苍州市的核心区之一，区税务局的副局长是副处级干部，父亲这次算是从正科实职提拔到了副处实职，级别上是升了。但是，从之前炙手可热、参与国家高层考察的地产审批关键岗位，调到一个区的税务局，怎么看也不像重用啊。 “爸，你……提前知道会是这个安排吗？”李正阳微微皱眉，试探着问。他担心父亲是不是被人排挤或者李长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李卫国看出了儿子的疑虑，笑了笑，解释道：“组织和李长春主任都找我谈过话。李主任原来的意思，确实是想把我调到他现在负责的特别工作小组，先跟着他干，积累些中央部委的工作经验，以后有机会再运作进工信部或者发改委这类核心部门。”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自知之明：“但是，我自己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合适。一来，我不想离开家，你妈也习惯在苍州生活了，去首都人生地不熟，她肯定不适应。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卫国叹了口气，目光坦诚，“首都那种地方，水太深了，人际关系盘根错节，说话办事都要讲究个分寸火候。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就是个直脾气，在基层干点实事还行，真到了那种龙潭虎穴，怕是应付不来，反而容易给李主任惹麻烦，也让自己难受。”
“税务局挺好，”李卫国语气轻松了些，“业务相对单纯，是垂直管理的条条部门，跟地方上那些错综复杂的人事牵扯少一些。我去了，就老老实实钻研业务，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风险小，压力也没那么大。我觉得，这个岗位更适合我。”
听完父亲的解释，李正阳沉默了。他仔细打量着父亲，发现父亲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委屈或不满，反而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坦然和踏实。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被迫的选择，而是父亲基于对自身性格和能力的清醒认知，主动做出的决定。
这一次，李正阳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父亲“不求上进”或者“浪费机会”。相反，他心中涌起一股理解和释然。确实，父亲的性格耿直、不善钻营，在苍州这个人情社会尚能凭借实干和一定的运气站稳脚跟，但若真到了藏龙卧虎、步步惊心的京城，那种环境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煎熬，甚至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现在这个安排，级别提升了，工作环境相对简单，又能留在家人身边，对父亲来说，或许是最理想、最舒心的结局。
“爸，你说得对。”李正阳脸上露出笑容，语气肯定，“税务局挺好的，业务专一，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您觉得合适最重要，我和妈也希望您工作顺心。”
看到儿子理解并支持自己的选择，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了，一家人继续其乐融融地吃饭。
然而，在轻松的氛围之下，李正阳内心深处却再次被一丝震惊所触动。他震惊的，是李长春那深不可测的能量和手腕。
父亲的工作调动，从表面看，是从一个热门岗位去了一个相对“清闲”的部门，似乎影响力下降了。但仔细一想，这其中的操作难度和体现出的掌控力，绝非寻常！
首先，父亲是凭借考察团的功劳获得升迁的，这种“功勋”通常会被安排到更显要的岗位以示奖励。但李长春却能顺应父亲“不求上进”的个人意愿，硬是把他安排到了一个看似“边缘”实则安稳实惠的位置，这需要对上对下都有极强的说服力和协调能力。
其次，税务系统是垂直管理，相对独立。李长春能够跨系统、跨地域如此精准地将一个人安排到特定城市的特定区局担任副职，这背后渗透的人脉网络和对组织运作规则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这绝不是一个仅仅因为一份报告而偶然得势的官员所能具备的能量。
‘这个李长春……背景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啊。’李正阳暗自思忖。他意识到，李长春这条线，比他预想的更有价值。父亲选择留在苍州税务局，看似远离了风暴中心，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棵由李长春亲手种下的“闲棋”，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反而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周六的清晨，难得的懒觉时光被无情打断。李卫国不由分说地把还在被窝里与周公下棋的李正阳拽了起来，催促他赶紧洗漱换衣服。
“爸，这才几点啊？吃个早饭至于这么隆重吗，家里下点面条不就行了？”李正阳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情愿。
“别废话，快点。”李卫国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衬衫领子，一边说道，“随波镇以前的黄书记，就是演梅她爸。今天约了一起喝早茶，聊聊天。”
李正阳一听“黄书记”和“黄演梅”，脑子里那点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心里咯噔一下。黄演梅的爸爸约了早饭？那黄演梅肯定也会在场啊！他下意识地摸向床头的手机，刚解锁屏幕，企鹅软件的提示音就响了，正是黄演梅发来的消息：
黄演梅： 懒猪！起床没有？我和我爸快到茶楼啦！等你哦！
得，果然如此。李正阳叹了口气，认命地爬起来。自从升入高二，学业压力增大，加上他有意无意地“洗脑”黄演梅要专心学习、为未来奋斗，这丫头缠着他的时间确实少了一些，她也确实在努力，成绩有了不小进步，目标是争取和李正阳考到同一座城市。但这种两家大人安排的聚会，她是绝对不会缺席的。
洗漱完毕，父子二人出门，来到了市区一家颇有名气的粤式早茶餐厅“悦然居”。时间尚早，但餐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弥漫着食物香气和嘈杂的谈笑声。刚走进大厅，就看见靠窗的一个卡座里，一个面容和善、带着几分官场气度的中年男人笑着朝他们挥手，正是黄书记。而在他旁边，黄演梅已经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毛衣和牛仔裤，显得青春洋溢，用力地朝他们招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李叔叔！正阳哥！这边！”
双方家长见面，自然是一阵热情的寒暄。
“卫国老弟，恭喜高升啊！区税务局副局长，这可是实权岗位，以后可要多关照老哥我啊！”黄建国握着李卫国的手，笑容满面。他调任县建设局，这些年也是实权、热门的肥差，但级别上已落后于李卫国了，且他知道在这位置上坐不劳，且升迁的可能性也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过一两年平调去某个其他部门养老。为什么？因为他没有后台！
“黄书记您太客气了，应该是您多指导我才对。您现在在县里也很近，以后咱们见面就方便多了。”李卫国也笑着回应，场面话说的滴水不漏。
大人们互相谦让着落座，开始聊起工作调动、市里规划之类的话题。而两个年轻人则被自然地“分配”到了一起。
黄演梅立刻把印制精美的点心单推到李正阳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正阳，快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虾饺和凤爪可好吃了！”她的语气熟稔而亲昵，仿佛又回到了在随波镇时那种毫无隔阂的状态。
李正阳接过菜单，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点：“嗯，我看看。你点你喜欢吃的就行。”
“哎呀，一起看嘛！”黄演梅干脆凑近了些，几乎要挨到他的胳膊，手指在菜单上指指点点，“这个！这个流沙包也是一绝！还有这个红米肠……”
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过来，让李正阳有些许不自在，但又不好推开，只能顺着她的话点头：“行，都试试。”
两人头碰头地研究着菜单，偶尔因为某个点心争执两句，气氛倒是很快融洽起来，仿佛中间那段因为学业而略显疏远的时间并不存在。黄演梅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李正阳身上，时不时给他倒茶，问他最近学习累不累，眼神里的关切和依赖几乎要溢出来。
李卫国和黄建国看着两个小辈的互动，相视一笑，眼神中似乎都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热气腾腾的蒸笼陆续上桌，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餐桌上，大人们聊着官场动态和时局见解，孩子们则专注于美食和属于他们年龄的悄悄话。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餐桌上，气氛显得温馨而和谐。然而在这和谐之下，李正阳心里却清楚，黄演梅那双时不时瞟向他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隐藏着怎样的心思。而他自己，也需要小心地把握好这顿饭的尺度，既不能太过冷淡伤了对方的心，也不能给出任何错误的信号。
热气腾腾的虾饺、凤爪、流沙包等精致点心摆满了餐桌，两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看似热络，但话题却不可避免地绕不开各自最近的职务变动。
黄建国抿了一口普洱茶，脸上带着感慨的笑容，对李卫国说：“卫国啊，你这回可是真不得了。从城建审批口，直接跨系统调到税务，还提了副处，这在咱们市里可是少见的大动作。这说明上面对你这次出国考察的表现，那是相当认可啊！”他话语里带着真诚的祝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黄书记又摇摇头半开玩笑半自嘲地说：“我这把老骨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享清福咯。卫国你这势头，怕是过不了几年，我就得叫你领导了。”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笑声背后，各自心思不同。黄建国的话里，确实有几分仕途可能就此到站的落寞。李卫国可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从镇上一个不起眼的科员，短短几年时间就破格提拔，且有上层的看重，算是前途无量。眼看着曾经的下属即将迎来事业高峰，而自己却似乎看到了天花板，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李卫国连忙摆手：“黄书记您这话说的，您经验丰富，以后还有很多责任要你担着呢，我们这些具体干活的，还得仰仗你指导。”他话说得谦虚得体，给足了黄建国面子。
只有李正阳安静地吃着肠粉，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清楚地记得，前世模糊的记忆里，黄建国后来是在某个时候，被调到了市里一家效益不错的国有企业担任党委书记。那绝对是个实权肥缺，比在建设局要强得多，不仅待遇优厚，而且掌握着实际的资源。只是这个调动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契机，他记不清了。眼下当然不能说出来，只好默默听着大人们交谈。
李正阳看得出来，黄建国今天组这个局，主要目的就是联络感情，巩固“乡党”之谊。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苍州这样人际关系网紧密的小地方，“乡党”是非常重要的社会资源。他们来自同一个乡镇，有过上下级关系，如今又都在市里工作，自然要互相抱团，彼此照应。黄建国虽然看似仕途到了瓶颈，但多年积累的人脉和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而李卫国正如日中天，未来潜力巨大。两家结好，对彼此都有益处。
“以后在市里，咱们两家要多走动。”黄建国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卫国你在税务，消息灵通，有什么政策动向，记得提点老哥我。l。”
“一定一定，黄书记您太客气了。”李卫国也举起杯，郑重地回应。
这顿早茶，就在这种表面融洽、内里各有思量的氛围中进行着。黄演梅似乎不太关心大人们谈论的官场话题，注意力大多放在美食和李正阳身上，不停地给他夹菜，小声问他味道怎么样，眼神里满是依赖。李正阳则一边应付着黄演梅，一边观察着席间的暗流涌动，对人情世故和权力运行的微妙之处，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黄演梅见李正阳不怎么搭理自己，反而竖着耳朵专注地听大人们谈论那些她不太感兴趣的官场话题，不由得有些不满。她悄悄在桌子底下伸出手，用手指戳了戳李正阳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喂，你听那么认真干嘛？大人们说的那些你又不懂。快跟我说说，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是不是……还是有很多女生给你写情书、送礼物啊？”她问这话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
李正阳被她戳得回过神来，转头看到黄演梅那副既好奇又担心的模样，心里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他故意装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压低声音凑近她说：“有啊，怎么没有？而且比以前还多！一个个都挺漂亮的，还特别大方，天天零食、小礼物不断，我课桌都快堆不下了。”
这话一出，黄演梅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嘴角抿了起来，眉头微蹙，连声追问：“啊？那你……那你都收下了？你没拒绝她们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急。
李正阳看她急了，心里觉得好笑，继续逗她：“为什么要拒绝啊？人家一片好意，不收多不礼貌。再说了，天天有免费零食吃，多好。”他说得一本正经。
黄演梅这下真急了，也顾不上场合，在餐桌底下伸出手，精准地在他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这一下猝不及防，李正阳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嘶”地一声，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这动静引来了李卫国的注意，他转过头关切地问：“正阳，怎么了？吃东西烫着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没……没事爸，不小心咬到舌头了。”李正阳赶紧掩饰过去，讪讪地笑了笑。
黄演梅见他吃瘪，心里解了点气，但那股酸溜溜的感觉还没散去。她不再看李正阳，拿起筷子，闷头对着碟子里那个晶莹剔透的虾饺使劲戳，仿佛把那虾饺当成了某个不开窍的家伙，小声嘟囔：“吃吃吃，撑死你算了……”
李正阳看着她这副气鼓鼓又无处发泄、只能拿食物出气的可爱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不能再逗她了。他凑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哄道：“好啦好啦，骗你的，开玩笑的。那些情书我看都不看就直接扔垃圾桶了，零食也都分给陈长远他们了，我自己一口都没吃。这总行了吧？”
听到这话，黄演梅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偷偷瞟了李正阳一眼，见他眼神里带着笑意和认真，不像是在说谎，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脸色由阴转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还是故作矜持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见她消了气，李正阳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说：“对了，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下周末吧？”
黄演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星，所有的别扭瞬间烟消云散，惊喜地确认：“你真的记得？我还以为你忙着学习早忘了呢！”
“答应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过？”李正阳笑了笑，“到时候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黄演梅用力点头，脸上绽放出明媚灿烂的笑容，心情瞬间变得雀跃无比，连带着看碟子里那个被自己戳得有点变形的虾饺都觉得顺眼了许多，高高兴兴地夹起来吃掉了。对她来说，什么情书零食都是浮云，李正阳记得她的生日并且愿意花时间陪她，才是最重要、最让她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