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船的医疗舱内，一片寂静。
空气消毒机的嗡鸣声，是这里唯一持续的声音。五个学生被安置在临时的行军床上，身上裹着厚实的保温毯。医护人员为他们检查了生命体征，确认没有大碍后，便被施耐德的命令请了出去。
舱门关上，将外界的风雨和喧嚣彻底隔绝。
这里成了一个密闭的、沉默的盒子。
凯撒坐在床边，没有碰那杯热饮。他的目光落在医疗舱冰冷的地板上，黄金瞳的光芒收敛了许多，但依旧锐利。他正在用加图索家族的方式，复盘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楚子航背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村雨被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呼吸平稳，但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也在思考，那股让龙侍退却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叶胜和酒德亚纪坐在一起，两人低声交换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耳语。他们的表情充满了后怕和更深层次的惊骇。
只有路明非，他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什么都没想。他不敢想。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要稍微一集中精神，那只山峦般巨大的黄金瞳就会占据他全部的视野。那种来自生命层级的绝对压制，让他连呼吸都感到费力。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踩在巨龙脚下的蚂蚁，下一秒就会被碾成粉末。
他好累，好想睡，又不敢闭上眼睛。他怕一闭眼，就又会回到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江水里。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没有焦点，恰好落在对面一台已经关闭的、黑色的仪器屏幕上。那屏幕光滑，隐约能倒映出他的脸。
就在他眼皮开合的一瞬间。
他瞳孔的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那不是他自己熟悉的、属于普通人的黑色瞳孔。
那是一种幽深的、菱形的紫色。
它只出现了一刹那，快得像是一个因为极度疲劳而产生的错觉。那紫色的菱形倒影在屏幕上一闪而逝，随即又被他自己那张写满了惊恐和疲惫的脸所覆盖。
路明非愣住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凑近了些，再去看那个屏幕。屏幕里只有他那副衰样，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一切正常。
“眼花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一定是太紧张了，都出现幻觉了。他想。
就在这时，凯撒的声音打破了舱内的寂静，他的问题简单而直接。
“江南呢？”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对啊。
那个拿走了“钥匙”，说要去“处理”一下的家伙。
那个学院唯二的S级。
他在哪？
凯撒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医疗舱内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
叶胜和酒德亚纪对视一眼，他们是最后看到江南的人。他拿走了“钥匙”，然后独自走向了黑暗的潜航器通道。之后，那股君王般的威严就降临了。
“他……他去处理龙侍了。”叶胜的声音有些干涩。
“处理？”凯撒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一个人？”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S级的世界，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路明非把头从毯子里探出来更多了。他想起了江南离开时那个平静的背影。在那种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刻，那个有洁癖的家伙，却好像只是出门去丢一袋垃圾。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门被推开了。
古德里安教授站在门口，他的脸色比白纸还要苍白，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毯。
“江南呢？”他急切地问，声音都在发颤。施耐德的命令，校长的嘱托，还有那份关于“黑王”的报告，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
“我们不知道，教授。”楚子航回答。
古德里安的目光扫过舱内的每一个人，确认江南确实不在这里后，他转身就跑。他的动作笨拙，差点在门口绊倒，完全没有一个教授应有的稳重。
他冲出船舱，跑上湿滑的甲板。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眼镜，视线一片模糊。他顾不上擦，焦急地在驳船上寻找。
然后，他在船尾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身影。
江南跪在甲板上，背对着所有人。
他没有穿上衣，赤裸的上身在雨中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双手伸在船舷外，一遍又一遍，机械地用江水冲洗着自己的手。
那不是在洗手。
那是一种近乎自残的、疯狂的摩擦。他用指甲用力的刮着手背和指缝，皮肤已经破损，渗出血丝，但很快就被汹涌的雨水和江水冲刷干净。
“江南！”古德里安冲了过去。
他跑到江南身边，想把手里的毛毯披在他身上。
江南听到了声音，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被雨声打得破碎。
“别碰我。”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古德里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快起来，会生病的！”
江南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刺眼。
“脏……”
他吐出一个字。
“洗不掉。”
他又开始用江水冲刷自己的手，动作比刚才更加用力，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古德里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这个少年单薄而倔强的背影，看着他那双在雨水中泛红的手。这一刻，他忘记了“黑王”，忘记了恐惧，心中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悲伤。
这个被诊断有严重精神洁癖的孩子，刚刚用他最厌恶的血脉力量，拯救了所有人。
现在，他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不脏，江南，一点都不脏！”古德里安语无伦次地喊道，“你救了我们，你救了所有人！”
江南的动作停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雨水从他的额发滴落，划过他没有血色的脸颊。他的眼睛里没有焦点，一片空洞。
“我就是脏的。”他平静地说。
这句话，比任何嘶吼都更让古德里安感到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冷硬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施耐德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不远处。伞面倾斜，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只露出坚毅的下颌。他看了跪在地上的江南一眼，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古德里安。
他没有走近，只是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开口。
“独立专员，江南。”
江南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任务已经结束。”施耐德继续说道，“你的下一个指令是，穿好衣服，回到你的船舱，接受医疗检查。”
这不是安慰，也不是劝说。
这是一个命令。
江南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施耐德，仿佛在辨认这个发出指令的物体。
几秒钟后，他收回了在船舷外的那双已经被搓磨得红肿的手。他不再看它们，只是慢慢地、僵硬地从甲板上站起来。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身体，他却好像毫无知觉。
古德里安连忙想把毛毯给他披上。
“别碰我。”
江南再次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绝对的隔绝。
他越过古德里安，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船舱。他的背挺得很直，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执行着最后的程序。
古德里安拿着毛毯，呆呆地站在原地。
施耐德收起伞，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身上。他走到船舷边，看向江南刚才一遍遍冲洗的地方。
漆黑的江水翻滚，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