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等了多久,叶无忌试探着轻呼一声:“郭伯母?”
无人应答。
唯有身侧传来一阵匀停悠长的吐纳之声,与他自身内息隐隐共鸣。
昨夜一场阴阳交泰,两人真气已然混同,此刻他甚至能感知到她经脉之中,那股源于自己的至阳真气已被驯服,化作涓涓细流,反过来滋养着她的奇经八脉。
她确是累极了。
千里奔袭,大胜关下力战,再到舍身相救,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早已油尽灯枯。
叶无忌心中一叹,缓缓转过身来,动作间生怕惊扰了这位熟透了的郭夫人。
土坑中尚存一丝未散的暖意,天际一抹鱼肚白,将微光投入这方寸之地。
他终于看清了黄蓉的睡颜。
她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淡淡的墨影,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竟泛起一层健康的霞晕,樱唇微启,全无平日号令群丐、算无遗策的帮主风范,反倒似一位不设防备的娇憨少女。几缕鬓发被香汗濡湿,贴于额角。
叶无忌凝视着她,喉头竟有些干涩。
这便是黄蓉。名满江湖的东邪之女,威震天下的郭大侠之妻。此刻,却如一只倦鸟,毫无防备地栖于自己身侧。
“这……当真是天大的孽缘。”叶无忌自嘲地苦笑一声,手指微动,终是忍不住想替她拂开脸颊上的乱发。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倏然一凛,手掌僵在半空。
不能碰。
昨夜是疗伤救命,迫不得已。此刻再碰,那便是登徒子的行径了。
他缓缓收手,转而拾起方才褪下的中衣,轻柔地覆在黄蓉身上,遮住那片引人遐思的春光。
自己则向旁挪开数尺,靠着土壁闭目调息。然则心神激荡,那双眸子,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透过衣衫,描摹着那玲珑起伏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阵冷风吹来。
黄蓉睫毛微不可查地一颤,随即豁然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土坑上方一线灰蒙蒙的天,以及几点疏星的残影。
前尘往事,涌回脑海。
她猛地坐起,动作过急,牵动了尚有些酸软的腰肢,口中不禁逸出一声轻哼。
她下意识地一探衣衫,发觉中衣虽在,罗裳却已解开,立时霞飞双颊,心中又羞又恼。
“醒了?”
身旁传来一个略带慵懒的嗓音。
黄蓉霍然扭头,只见叶无忌正斜倚在土壁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正玩味地打量着她。
“我……我睡了多久?”黄蓉皓腕一振,散乱的衣带自行系好,瞬息之间,便已恢复了丐帮帮主的冷静与威仪。
“不到两个时辰。”叶无忌吐出草茎,“郭伯母放心,那蒙古法王想是自视甚高,并未追来。这荒林中除了几只夜行的耗子,并无旁人。”
黄蓉这才松了口气,暗运内息。真气到处,丹田气海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充盈,流转间毫无滞涩,反觉温润如玉,比之往日苦修数月之功,还要精进几分。
她眼神复杂地瞥了叶无忌一眼。此子的“邪门功夫”,效用竟是这般霸道。
“你……”黄蓉朱唇微启,本想问他伤势如何,话一出口,却变作一句冷斥:“先把衣衫穿好,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叶无忌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上身,嘿然一笑,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衣:“郭伯母此言差矣。你我经此一事,也算共历生死了。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的……咳,总之,咱们之间的恩怨,算是两清了罢?”
黄蓉冷哼一声,声如冰珠:“谁与你共历生死。待此间事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
“当真如此绝情?”叶无忌束好腰带,长身而起,周身骨节发出一阵炒豆般的爆响,一股刚柔并济的气劲流遍四肢百骸。
“那方才郭伯母在我背上睡得那般香甜,口水都流到我身上了,这笔帐又该如何清算?”
“你……你胡说八道!”黄蓉又气又窘,下意识地抬手一抹嘴角,却只触到一片光洁。哪里有什么口水印记。
“你敢戏弄我?!”黄蓉柳眉倒竖,抬手欲打。
叶无忌哈哈一笑,身形向后一飘,已在丈外:“郭伯母手下留情!说正事,咱们眼下是回襄阳,还是去寻黄岛主?”
听闻正事,黄蓉脸上怒意一收,神色凝重起来。
她站起身,掸去身上尘土,一双妙目望向东方天际,那里已透出微光。
“爹爹武功盖世,引开追兵,自保绝无问题。襄阳路远,沿途皆是蒙古鞑子的探马,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精光。
“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最险之处,往往便是最安稳之地。”
“郭伯母的意思是……”叶无忌心头一动,已然会意。
“咱们不出城。”黄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金轮法王为人自负,算定我等必会远遁千里,断想不到我们非但没跑,反而敢杀一记回马枪,直捣他的心腹之地!”
“况且城门处此刻定然盘查严密,咱们想要混出城也不是易事!”
“再者,”她话音一顿,“芙儿虽被爹爹带走,可大武、小武尚下落不明。他们是我桃花岛的弟子,断无弃他们于虎口而不顾之理!”
叶无忌一拍额头,自己竟将那对草包兄弟忘了个干净。昨夜只顾着救郭芙,竟未问及那二人的去向。
他正欲应下,脑中却陡然闪过另一道身影——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当时亦在城中,且是蒙古人的座上宾。
她何时与蒙古鞑子搅在了一处?
以她孤高自傲的性子,怎会甘为鹰犬?是真心投效,还是另有图谋?叶无忌百思不解。
昨夜李莫愁为救自己,舍身挡在黄药师身前,叶无忌心中还是非常感动的。
这个女人孤僻难驯,而且手段狡诈,但好歹也是和自己有过鱼水之欢,若放任她一人在蒙古大营,叶无忌始终有些放心不下。
……
林间晨雾未散,湿气裹着枯叶的腐味。
叶无忌负手跟在黄蓉身后三步之处,这尺寸,既不失恭谨,又暗藏狎昵。他望着前方那道身影,纵是粗布荆钗,行止之间,那份独有的曼妙韵致却半分也遮掩不住。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玩味。
昨夜一场“疗伤”,不啻于阴阳互济,鼎炉交融,二人之间的气机牵引已然种下。
此刻,虽隔着三步之遥,彼此的呼吸、心跳,乃至真气流转的微澜,竟都相互感应,清晰异常。
黄蓉刻意摆出冷若冰霜的架势,足下步履却终是乱了章法。
她一生聪慧,算尽人心,何曾有过这等心神不宁、手足无措的窘境?
叶无忌但凡脚步稍快,阳刚气息迫近一分,她便觉背心一阵酥麻,周身气血都为之一荡。
那感觉,如芒刺在背,又似春水暗涌,正是阴阳二气交融后留下的印记,令她对他的存在,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郭伯母。”
叶无忌突然开口。
前方那道身影微微一僵,却并未停步,只冷冷抛回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般市井粗俗的话从黄蓉嘴里说出来,非但不显粗鄙,反倒透着一股子被逼急了的恼羞成怒。
“咱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吗?”
叶无忌快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侧头看着她那张紧绷的俏脸:“那金轮法王虽被引开,但这信阳城内必然还有眼线。咱们这两张脸,尤其是伯母您这倾国倾城的容貌,怕是刚上街走两步,就被鞑子兵给围了。”
黄蓉脚步一顿。
她侧过头,目光在叶无忌脸上刮过。这小子平日里油腔滑调,此刻所言,却是切中要害。
“油嘴滑舌。”
她冷哼一声,却抬手指向前方一片杂乱的灌木丛:“进去。”
“啊?”叶无忌双手抱胸,一脸警惕,“郭伯母,虽然小侄昨夜舍身相救,但这大白天的……是不是太急了点?况且这荒草丛生的,怕是有虫蚁叮咬,体验不好。”
他不敢真个放肆,嘴上却偏要讨些便宜,看这女中诸葛羞恼交加的模样,心中便觉快意。
果然,黄蓉气得胸口一阵起伏。
若不是此刻还需要这小子帮忙救人,她真想一掌劈碎他那张破嘴。
“易容!”
黄蓉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率先钻进了灌木丛。
片刻后。
灌木丛深处。
黄蓉盘膝而坐,从怀中取出几个玲珑的瓷瓶玉盒,想来便是桃花岛的秘制之物。她倾出些许各色粉末,又随手抓了一把湿泥,捻了几茎草叶,在掌心合着露水细细揉搓。
“脸伸过来。”
她盘膝而坐,指尖沾着那团黑乎乎的泥膏,眼神不善地盯着叶无忌。
叶无忌嘿然一笑,依言凑了过去。
这可是黄蓉的独门绝技,桃花岛的易容术独步天下,能亲身体验一番,倒也是件趣事。
黄蓉的指尖甫一触及他脸颊,二人身子皆是微微一颤。
指尖微凉,触感柔腻,叶无忌心头一荡。而黄蓉更是心神大乱。
黄蓉的身子现在对叶无忌异常敏感,稍有接触,便一阵颤栗。
她手下力道登时失了准头,重重在他脸颊上抹了一把。
“嘶——”
叶无忌夸张地吸了口凉气,“伯母,轻点,这是脸,不是面团。您这是易容还是毁容啊?”
“闭嘴。”
黄蓉强行压下心头异样涟漪,板着脸道:“不想被金轮法王抓去剥皮抽筋,就给我老实点。”
她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强迫自己将眼前这张脸只当作是一块画布。
揉、捏、抹、挑。
她的手法极快,指尖在叶无忌的面部骨骼和肌肉上游走。
叶无忌近距离看着她。
因为靠得太近,他能清晰地看到黄蓉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草木清香和那股独特体香的味道。
甚至,只要稍微前倾一点点,他的鼻尖就能碰到她的额头。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又暧昧的距离。
“看什么看?”
黄蓉察觉到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手下一顿,语气森然。
“看伯母好手段。”
叶无忌眨了眨眼,语气诚恳:这双手当真巧夺天工,上能烹调世间绝品‘叫花鸡’,下能施展‘偷天换日’的大神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伯母为何总盯着小侄的嘴唇?”叶无忌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调笑,“莫非是在琢磨,小侄这双唇,与昨夜滋味有何不同?”
黄蓉手一抖,一团泥巴差点塞进他鼻孔里。
她刚才确实走神了。
目光掠过他的嘴唇时,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那荒唐的一吻。
那触感……
“再敢胡言乱语,我便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黄蓉恼羞成怒,面上飞起两团红云。为掩饰窘态,手上更是加了三分力道,三下五除二,将叶无忌原本英气的面容涂得漆黑一片,又寻了两块干瘪树皮贴在他眼角,登时便是一副眼歪口斜、形容猥琐的丑陋模样。
“好了。”
她拍了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你。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叶无忌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生气,反而嘿嘿一笑:“只要伯母喜欢,变成癞蛤蟆小侄也认了。只是不知伯母准备把自己变成什么样?莫非是只母蛤蟆,正好凑一对?”
黄蓉懒得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她转过身,背对着叶无忌,解开发髻,将一头青丝揉乱,又在脸上涂涂抹抹。
不过盏茶功夫。
当她再转过身时,叶无忌不由得眼前一亮。
刚才那个风华绝代的郭夫人不见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色蜡黄、满脸麻子、弓腰驼背的中年妇人。
不仅容貌变了,连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种高高在上的贵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为生计奔波的市井腌臢之气。
“绝了。”
叶无忌竖起大拇指,“当真是鬼斧神工。若非亲眼所见,纵是郭大侠当面,怕也认不出。”
提到郭靖,黄蓉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转瞬即逝。
听他提起郭靖,黄蓉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却转瞬即逝。她俯身抓起一把尘土,看也不看,便往自己身上洒去,顷刻间,一身洁净的衣衫便已脏污不堪。
“走吧。”
黄蓉压低嗓音,声音变得沙哑粗粝,“记住,从现在起,我是你娘,你是我那不争气的傻儿子。”
“哎?”
叶无忌不干了,“凭什么?伯母瞧着与小侄不过姊弟之分,何故自贬身价?依我看,扮作兄妹便好,夫妻亦无不可。”
黄蓉听他前半句说自己瞧着年轻,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丝窃喜,可听到后半句,那话里话外占便宜的意味,不由得面色一沉。
“想死?”
黄蓉横了他一眼,“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母子最不易引人怀疑。还有……”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严厉,“在城内,若非必要,不许开口说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若是坏了大事,大武小武救不出来,看我饶不了你。”
“是,是,娘说什么,孩儿便听什么。”叶无忌故意拖长了音调,一脸惫懒无赖之相。
黄蓉听着那声“娘”,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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