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裹紧南京城的檐角。
陈默攥着怀里缝着情报的厚棉纸，指尖按在纸页折痕处，那道被体温焐热的折痕，比秦淮河里的冰碴子还要硌手。
夫子庙的石板路刚洒过凉水，混着香烛和糖粥的甜香，在暮色里漫出几分虚浮的暖意，可他后颈的汗毛却根根立着——从踏出联络点后门起，那道黏在背后的视线就没断过。
是日特“梅机关”的尾巴。
陈默低头理了理藏青色短衫的领口，把棉纸往腰带内侧又塞了塞，脚步故意往人多的画舫码头拐。
卖花灯的老汉举着盏兔子灯从旁经过，暖黄的光扫过他鞋面，陈默眼角余光瞥见巷口那顶灰布帽动了动——两个，一左一右，都是惯于跟踪的老手，脚步轻得像猫，却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不易察觉的拖沓，是日特常穿的胶底鞋。
“紧急传递方案”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脑子里翻涌。
原定的茶馆交接已不安全，对方显然预判了他的路线，此刻围而不攻，无非是想等他和联络员碰面，一网打尽。
陈默喉结滚了滚，突然加快脚步，转身钻进了夫子庙西侧的假山群。这里是游人常来的地方，黄昏时分还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在石凳上歇脚，假山洞口挂着串褪色的祈福红绸，风一吹就簌簌响，正好能盖过脚步声。
他绕到假山背阴处，这里有块被雨水冲得凹陷的青石板，边缘长着几丛苔藓。
陈默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飞快抠开石板下的泥土——这是年初就备好的应急藏点，深度刚够埋下那卷棉纸。
泥土带着湿冷的潮气，蹭得指缝发痒，他把棉纸裹进油纸，塞进土坑，再用石板盖严，又拢了些碎草和落叶铺在上面，动作快得像在跟时间抢命。
起身时，眼角余光扫到假山外那顶灰布帽停在了路口，正往这边张望。
不能等了。
陈默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故意扯了扯衣襟，露出里面半件藏青色的公务制服——这是他早备好的“护身符”。
他迎着那道视线走过去，脚步不慌不忙，甚至还在卖糖芋苗的摊子前停了停，掏出两枚铜板买了碗，用勺子慢悠悠搅着，余光却把那两个特务的模样记了个清楚：左边的瘦脸，右眉骨有道疤；右边的矮胖，袖口沾着点墨渍，像是刚从文案堆里出来的。
等糖芋苗的甜香漫过鼻尖，陈默才放下碗，抹了把嘴，朝着茶馆的方向走。
茶馆门楣上挂着“秦淮春”的黑底金字招牌，灯笼已经点上了，暖光透过竹编的灯罩洒在青石板上，把往来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刚走到台阶下，就觉出不对劲——茶馆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手里捏着个空茶碗，却没动筷子，眼神直勾勾盯着门口，是日特的眼线。
看来对方早把茶馆给围死了。陈默心里沉了沉，却故意放慢脚步，在茶馆门口的柱子旁停下，假装整理袖口。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青布旗袍，黑布鞋，发间别着支银簪——是临时联络员“青姐”。她手里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包桂花糕，脚步轻快，像是刚从集市回来的寻常妇人。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陈默的胳膊“不小心”蹭到了竹篮的提手。
“这位先生，走路看着点。”
青姐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嗔怪，手指却飞快地在他手腕上敲了三下——这是“情况危急”的暗号。
陈默顺势站稳，指尖在她手背上回敲两下，又指了指斜前方的假山，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石下，红绸左。”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青姐已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轻声道：“对不住，是我走得急了。”
说完，提着竹篮慢悠悠地往假山方向去了。陈默看着她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却没敢动——他得把这两条尾巴再拖一会儿，等青姐取走资料，彻底脱离危险。
“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啊。”瘦脸特务突然凑了上来，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熟稔，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枪。矮胖特务也跟了过来，堵在陈默身后，把他夹在了中间。
陈默心里冷笑，脸上却堆起笑，掏出怀里的公务证晃了晃：“奉命来查访，两位是？”
公务证是真的，是他托人办的临时证件，上面盖着“南京市政公署”的印，足够唬住这些底层特务。
瘦脸特务眯着眼看了看证件，眉头皱了皱，却没接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陈默：“查访？这个点来夫子庙查访？”
“上头的命令，难不成还得跟你报备？”
陈默故意抬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我劝你们少管闲事，耽误了公务，你们担待得起？”
他知道，这些特务虽然跟踪得紧，却不敢轻易动穿公务制服的人——万一真是上头派来的，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矮胖特务拉了拉瘦脸特务的胳膊，小声道：“算了，别惹麻烦，说不定真是办事的。”
瘦脸特务却没松口，眼神依旧警惕：“你刚在假山那边干什么？还有那个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对方不仅跟踪他，连青姐也注意到了。
他故意装出愠怒的样子，伸手推了瘦脸特务一把：“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我通共？”
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几个行人驻足观望。
“我告诉你，我是奉命来查商户治安的，刚在假山那边是系鞋带，至于那位大姐，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你要是不信，现在就跟我去公署对质！”
他越是强硬，瘦脸特务反倒犹豫了。
日特在南京城虽然嚣张，却也怕闹大——万一真把市政公署的人惹来了，梅机关的人只会骂他们办事不力。
瘦脸特务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又看了看陈默手里的公务证，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误会，都是误会。”
陈默心里清楚，不能就这么走了——得再拖一会儿。
他故意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衣领，又道：“误会？我看你们是没事找事！今天这事，我得记下来，回头跟你们上头说说，让他们管管手下的人！”说着，掏出个小本子，假装要记录。
矮胖特务连忙上前打圆场：“别别别，兄弟，真是误会，我们就是例行巡查，没别的意思。”
陈默“啪”地合上本子，瞪了他们一眼：“巡查？巡查也得有个规矩！行了，我还有公务，没空跟你们耗着！”说完，故意放慢脚步，朝着与假山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特务还站在原地，正朝着青姐离开的方向张望，却没敢跟上来——显然是被他的“公务身份”唬住了。
他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青姐应该已经到了假山那里了，以她的身手，取走资料不过几分钟的事。
陈默加快脚步，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家紧闭的门扉。
他走到巷尾，确认身后没人跟踪，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刚才跟特务纠缠的那几分钟，比打一场硬仗还累，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得拿捏到位，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远处传来几声梆子响，是打更人来了。
陈默抬头望了望天色，暮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夫子庙的灯笼亮得更盛了，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到那片暖黄的光。
他摸了摸腰带内侧，那里空荡荡的，可心里却踏实得很——那份情报，此刻应该已经在青姐的手里，再过几个时辰，就能送到根据地。
他又等了片刻，确认四周安全，才转身走出小巷，融入夜色里。
脚步轻快了许多，身后那道黏人的视线彻底消失了，秦淮河里的水声、茶馆里的谈笑声、卖花灯的吆喝声，此刻听来都格外真切。
他知道，这场危机算是化解了，靠着那几句暗号，靠着故意的纠缠，靠着那份临时的公务证，硬是把一场死局，走成了活棋。
走到街口时，陈默回头望了一眼“秦淮春”的招牌，灯笼的光在夜色里晃了晃，像是在跟他道别。他笑了笑，转身消失在巷口。情报已经安全传递，这就够了。
至于跟踪的特务，大概还在夫子庙附近打转。大概想不到的是，他们盯着的目标，早就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那不起眼的假山石下。